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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解读
我国最早的一篇戏曲学导言——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解读
作者:苏子裕
    汤显祖以其光辉剧作《临川四梦》成为我国明代剧坛的标帜。他在进行戏曲创作实践的同时,对戏曲理论也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并在戏曲创作中努力实践自已的理论主张。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他四十九岁时弃官归里,不再复出,“为情作使,劬于伎剧”⑴。他既编撰剧本,又躬耕排场,执导执教,甚至为戏班安排上演剧目和演出事务,与艺人保持密切联系。丰富的戏曲艺术实践经验,加上他超人的天才睿智、深刻的人生体验、博大精深的学问和深厚的文学功底,使他在戏曲理论上高瞻远瞩,独树一帜。汤显祖独特的理论精神,不仅在当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且与近代乃至现代的艺术理论确实有相吻合之处,“在今天依然可以用来丰富我们的民族艺术宝库”⑵。汤显祖的戏曲理论与其剧作合璧生辉,是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艺术瑰宝。
    汤显祖的戏曲理论,绝大部分见诸剧本题词、诗歌和书信之中,惟一的戏曲理论专著便是《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一文(以下简称《庙记》)。因此它尤其值得我们关注。有些文艺理论家对《庙记》进行了研究,发表了一些精辟的见解。但笔者以为,对《庙记》的总体精神和理论价值还需要深入地进行认识和探讨。《庙记》是篇不足千字的短文,本是宜黄艺人为兴修清源师庙请汤显祖写的建庙碑文,原本只要写明建庙缘由和有关情况即可。但精骛八极,文思骀荡的汤显祖偏偏不落俗套,用他那充满灵性的生花妙笔,纵横捭阖、言简意赅地写成了一篇戏曲艺术专论。举凡戏曲的本源、发展历史、流传情况、基本特征、功能价值、艺术创造与鉴赏等戏曲学的基本命题,《庙记》皆有论述,堪称我国最早的一篇戏曲学导言。
    一、戏神论
    宜黄戏曲艺人兴修清源师庙并请汤显祖撰写《庙记》,这事大约发生在明万历三十年(1602)左右,因为文中有“大司马死二十余年矣”之语。大司马,即谭纶(1520-1577),江西省宜黄县人,明嘉靖进士,万历初任兵部尚书,故有“大司马”之称。他在嘉靖四十年前后把海盐腔引进宜黄。他逝世于万历五年(1577),其殁后二十余年,当是万历三十年右。当时宜黄一带唱海盐腔的艺人很多,《庙记》称“食其技者殆千余人”。从明代民间职立业戏班的规模来看,每班约二十几人。一千多艺人至少可组成三、四十个戏班。众多戏班的出现,促使宜黄子弟感到有必要兴建戏神庙。宜黄子弟所供戏神为清源师。《庙记》说:“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西川灌口神,据古代民间传说是秦昭王时蜀郡太守李冰的第二个儿子。《朱子语类》卷三云:“蜀中灌口二郎庙,当是因李冰开凿离堆有功立庙,今来现许多灵怪,乃是他第二个儿子……”。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记载:北宋时京都汴梁城神保观每年“六月二十四曰,州西灌口二郎生目最为繁盛,……于殿前露台上设乐棚,教坊钧容值作乐,更互杂剧、舞旋”。可见在北宋时,灌口二郎神已和“杂剧”结下了不解之缘。宋真宗朝封二郎神为清源妙道真君。宜黄子弟所供戏神为清源师,即清源妙道真君、灌口二郎神,亦即李冰次子。汤显祖在《遣张仙画乃作灌口像》一诗中说得很清楚:“青城梓浪不同时,水次郎君是别姿。万里桥西左丞相,何知却是李冰儿”⑶。宜黄班艺人每年农历六月二十日都要祭拜清源师,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清源师庙兴建之前,宜黄子弟也要祭祀清源师,但仪式较为简单,即如《庙记》所说:“子弟开呵时一醪之,唱罗哩嗹而己。予每为恨”。这就是说,子弟们在开演前,敬酒祭拜戏神,合唱一曲[罗哩嗹]。这种祭祀戏神的仪式,源自宋元南戏⑷。酷爱戏曲的汤显祖对当时这种简单的祭祀方式很不满意,极力支持宜黄子弟兴建戏神庙。他在《庙记》中理直气壮地说:“诸生诵法孔子,所在有祠,佛老弟子各有其祠,清源师号为得道,弟子盈天下,不减二氏,而无祠者,岂非非乐之徒以其道为戏相诟病耶”?有力的诘问充满愤慨。显而易见,在汤显祖的心目中,清源师创立的戏曲之道是可与儒、佛、道三教相提并论的,三教皆有祠庙,而“弟子盈天下”的清源师却无祠庙,这是很不公平的。这是那些非乐之徒长期以来鄙视和压制戏曲所造成的。汤翁所言绝不仅仅是对戏神的顶礼膜拜,而是借此以提高戏曲的地位。这是对晚明封建社会正统观念的离经叛道,是惊世骇俗之举,对当时与后来的戏剧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清初著名的戏剧家李渔在其剧作《比目鱼》中《入班》这一折戏里,借用剧中角色的道白,再次宣扬了汤显祖的这一观点:“凡有一教就有一教的宗主,二郎是我做戏的祖宗,就象儒家的孔夫子,佛教的如来佛,道教的李老君”。
    二、戏曲发生论
    《庙记》一开头就谈到了戏曲的起源:
    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无尽,
    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歌能舞,以灵机自
    相转活,而况吾人。奇哉,清源师!演古先神圣八能千唱之节,而为此道。
    这就把戏曲的发生归结为:人生而有情,歌舞因情而生,清源师在古代歌舞百戏的基础上创造了戏曲。所谓“八能”,《易·纬通卦验》有个记载:“八能之士,或调黄钟,或调六律,或调五言,或调五声,或调王行,或调律历,或调阴阳,或调五德”。这里是指清源师把自古以宫廷、庙宇、民间的各种歌舞百戏进行综合加工,“演”为戏曲。
    “人生而有情”五字置于篇首,横空出世,为全文总纲,也是汤显祖戏曲观、人生观的一面旗帜。歌舞戏曲因情而生,这与我国古典诗论、乐论的美字观点是一脉相承的。如我国最早的一部美学专著《乐记》就写道:“乐由天作”、“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该书中还有子贡向师乙问诗乐的一段话,也常为后世诗论所援引,汉初儒生毛苌《诗大序》就曾援引并加以发挥:“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歌、舞都是因“情动于中”而产生的。汤显祖在我国古典美学的基础上提出的“情至”论,在我国戏曲发展史、美学发展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研究汤显祖的“情至”论,必须把握三个主要问题:
    第一,“人生而有情”,人之情是与生俱来的,情的存在具有天然合理性。纵观汤氏文集,其所谓“情”,并不限于爱情、亲情、友情等,还包括人的一切情感和欲望。因此,情有善恶之分。汤显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性无善无恶,情有之。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戏有极善极恶……”⑸不难看出,汤显祖在在人生和艺术上奉行的是情的哲学,为晚明时期戏剧美学开启一代新风。
    第二,汤显祖不仅认为艺术是情的产物,而且强调艺术应该表现“情之至”。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便旗帜鲜明地高扬了他的“情至”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情不知所起”,而且可以超生死、越时空,这似乎是浪漫主义的夸张。但也不尽然。这汤翁对人生、对艺术的哲学思考,也是他进行戏曲创作的思想内核。他的“情至论”立足于朴素的唯物辨证法。他认为情的产生是“感于幽微”。他赞同《大学》“致知在格物”的观点,说:“物,天下之物也。格则其辨也”⑹。其感于幽微而生情的观点,正是源于“格物致知”的唯物辨证法的见解。这与其乡先哲王安石的“性情说”是一脉相承的。王安石早就说过,喜、怒、哀、乐、好、恶、欲“此七情人生而有之,接于物而动焉”。汤显祖在《临川县古永安寺复寺田记》提出的“情境”说,更是简明扼耍地说明了情与客观世界的关系“缘境起情,因情作境”。这乃是艺术创作中的客观规律,恰与现代辨证唯物主义的美学观点相吻合。
    第三,汤显祖的“情至论”,在反对封建礼教和专制制度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具有强大的思想启蒙作用。宋代王安石的“性情说”,对唐代以李翱为代表的“性善情恶论”的儒家正统观念进行了有力的批判。汤显祖的“情至论”则是针对宋明以来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枷锁进行猛烈的捶击。在“情”与“理”的格斗中,汤显祖是旗帜鲜明、不屈不挠的勇猛斗士。他公开宣称自己“恒与理相格”,“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记题词》)汤显祖反对程朱理学及其所维护的封建礼教和封建专制制度,提倡婚姻自主、个性解放,这在处于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晚明中国社会,当然是符合历史前进的方向。汤显祖不愧是站在时代前列的思想家。
    “情至论”贯串了汤显祖的思想和文艺创作,也是《庙记》的立论之本。把握这一要旨,对理解《庙记》全文大有裨益。
    三,戏曲发展史观
    戏曲的行当体制是戏曲艺术的基本程序之一。汤显祖正是从戏曲行当体制的演变入手,来阐述戏曲发展史的:“初止爨弄参鹘,后稍为末泥、三姑旦等杀剧传奇”。仅仅十九字便把宋、元、明三代戏曲发展史的基本轮廓勾勒出来了。行文过于简古,令人颇为费解。笔者在《宋杂剧、杂扮与南戏、北杂剧的行当体制》一文⑺中曾予详细考证,本文只作简要说明。
    “爨弄参鹘”,即搬演参军戏。参军戏始于唐代,是由参军和苍鹘两个角色表演的滑稽戏。
    “末泥”是宋杂剧、金院本和元杂剧中的男主角(元杂剧中亦称为末或正末)。宋杂剧、金院本是在参军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三姑旦”,当是“酸孤旦”之音转。酸、孤、旦是宋杂扮中的三个行当,酸扮演喜剧人物,孤扮演老年人,旦扮演妇女。宋杂扮是杂剧演出之后加演的散段,所演为带逗笑的余兴节目。
    “杂剧传奇”。在汤翁的这段文字中,杂剧是指元明时期的北杂剧,传奇是指南戏。
    汤显祖的戏曲发展史观可以表述为:最初的戏曲是参军戏,只有参军和苍鹘两个角色。后来又增加了宋杂剧的末泥和宋杂扮的酸、孤、旦。从而产生了北杂剧和南戏。《庙记》中提到的参军、苍鹘、末泥、酸、孤、旦这六个行当,演变为北杂剧和南戏的基本行当,不过其称谓已略有改变,
    详见下表:
    参军戏
    宋杂宋杂剧
    宋杂扮
    南戏
    北杂剧
    苍鹘
    副末
    末
    副末
    参军
    副净
    净
    靓、
    末泥
    生
    末泥正末
    旦
    旦
    旦
    酸
    丑
    副净
    孤
    外
    外
    四、戏曲声腔论
    元代末叶以来,北杂剧和南戏流传各地,产生了一些地方戏曲声腔。北杂剧有冀州调、中州调之分,南戏则有余姚、海盐、弋阳、昆山等四大声腔。《庙记》云:
    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
    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諠。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
    我宜黄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
    大司马死二十余年矣,食其技者殆千余人
    汤翁提到,戏曲有北杂剧和南戏两种,对北杂剧没有细论,对南戏三种声腔的伴奏乐器和演唱风格作了一些比较。南戏流传到江苏昆山县,演变为昆山腔,用“吴音”演唱。南戏流传到浙江海盐县演变为海盐腔,用“浙音”演唱。昆山、海盐两腔皆以拍板打节奏,演唱风格是“体局静好”,婉转幽雅。南戏流传到江西弋阳县演变为弋阳腔,用锣鼓伴奏,演唱时声音喧闹。弋阳腔在江西乐平县演变为乐平腔。弋阳腔流传到安徽省徽州府及池州府青阳县,分别演变为徽州腔和青阳腔。而宜黄人谭纶厌恶乐平、徽州、青阳等腔,他从浙江请来海盐腔艺人,到宜黄老家传授海盐腔。谭纶从浙江引进海盐腔之前,“治兵于浙”。他在浙江由台州知府升为浙江按察使司巡视海道副使,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升为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仍兼巡视海道副使,参予领导浙江沿海的抗倭斗争。当时沿海台州、温州一带盛行的正是海盐腔。据《谭纶年谱》记载,嘉靖四十年至四十二年(1561_1563),谭父亡故,谭纶曾回家丁忧,他把海盐引进宜黄,当是在此三年之间。海盐腔在宜黄扎下根来,并逐步演变为宜黄地方戏,是为宜黄化的海盐腔,或称“宜黄腔”。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就是用宜黄腔进行创作的。到汤显祖写《庙记》时,宜伶(宜黄腔艺人)很出名,艺人超过千人。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专家根据庙记所云“至嘉靖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便断定:自嘉靖年间,弋阳腔就消亡了,变为乐平、徽州、青阳等腔。持此看法的人只从字面上去埋解汤翁的话,而没有全面考察戏曲声腔发展史。事实上,自明嘉靖至清末,我国南北各地都有弋阳腔的演出活动,留下大量的文字记载。如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江西巡抚郝硕复奏查办戏曲折》⑻称:“再查昆腔之外,有石牌腔、秦腔、弋阳腔、楚腔等项,江、广、闽、浙、四川、云、贵等省皆所盛行”。看来,汤翁所言乃是其家乡临川、宜黄一带的情况:当地原本流行弋阳腔,至嘉靖年间,不见弋阳腔了,演唱的是由弋阳腔演变出来的支脉乐平、徽州、青阳等腔。而在江西其它一些地区,还有弋阳腔流行。因此,不能认为自明嘉靖年之后,弋阳腔便断绝了。
    五、戏曲艺术特征论
    张庚先生在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撰写的序论《中国戏曲》中说:“综合性、虚拟性、程序性,是中国戏曲的主要艺术特征。这些特征,凝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学思想精髓,构成了独特的戏剧观,使中国戏曲在世界戏剧文化的大舞台上闪耀着它的独特的艺术光辉”。《庙记》体现了汤显祖的戏剧观,也谈到了戏曲艺术的主要特征。当然,四百年前的汤显祖未能象张庚先生这样科学地、条理化地进行论述,但毕竟他还是触摸到了中国戏曲艺术的这个重要命题。
    (一)、综合性。汤显祖在谈到戏曲起源时,实际上就接触到这个问题。他说清源师“演八能千唱之节而为此道”。而所谓“八能千唱之节”,实际上包括了宫廷、寺庙、民间等各种祭祀、娱乐活动中的歌、舞、乐、百戏。由此而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戏曲艺术,当然是综合性极强的戏剧艺术。
    (二)、虚拟性。《庙记》对此有段极为精彩的描写:戏台上“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一勾栏之上,几色目之中,无不纡徐焕眩,顿挫徘徊。恍然如见千秋之人,发梦中之事”。戏台上的天地鬼神,各种人物的不同命运和古今世事的变化更替,都是通过台上“几色目”(即几个脚色)的表演“生”出来的。“生”,即虚拟性的表演。汤翁强调,这种虚拟性的表演,要使观众“恍然如见千秋之人,发梦中之事”,达到戏曲审美的最高境界,势必也要求观众在看戏时调动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想象能力。这就颇有点现代剧场学、观众学和艺术鉴赏学的意味,或谓之曰“萌芽”。
    (三)、程式性。程式是一种规范。其实中外表演艺术无不具有相应的程序。只不过由于中国戏曲源深流长、传统丰厚,其程式性更为突出,有时甚至产生“程式化”的现象。《庙记》似乎没有提到程式性,但在谈戏曲特征时却运用了“色目”这个概念。色目,有时指剧中脚色,但在一般情况下都是指戏曲行当。戏曲行当体制是戏曲的基本程序之一。编剧撰写剧本,导演安排角色、设计动作,曲师编写唱腔,舞台化装穿戴,乃至戏班聘用演员等等,无不考虑戏曲行当的要求。而且不同的剧种有不同的行当体制。譬如,汤翁《临川四梦》是为宜伶写的,用的是宜黄化的海盐腔,即宜黄腔。宜黄腔承传了海盐腔的行当体制,基本角色只有八个:生、旦、净、末、丑、外、贴、老旦。没有小生这个行当,小生包含在生行中,这便与昆腔有了明显的区别。正因为汤翁深知行当体制这一基本程序的重要性,所以,他在叙述戏曲发展史时,紧紧抓住行当体制的演变进行论述,要言不烦,的为精当。因此,可以认为,《庙记》从戏曲行当体制的视角点击到戏曲程序化特征的按纽,
    六、戏曲艺术功能论
    戏曲艺术是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戏剧形式,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显著的社会作用。深谙此道的汤显祖用歌赋体的文字论述了戏曲艺术的功能和价值,写出了极为华美的戏曲颂。
    (一)、娱乐、怡情作用。戏曲以情感人,引人入胜,可以“使天下人无故而喜,无故而悲。或语或嘿,或鼓或疲;或端冕而听,或侧弁而咍;或窥观而笑,或市涌而排”。这里说的是,戏曲吸引了观众,观众随剧情的变化产生不同的反映。人们在观剧中获得愉悦,在娱乐中陶治性情:“乃至贵倨驰傲,贫啬争施;瞽者欲玩,聋者欲听;哑者欲叹,跛者欲起。无情者可使有情,无声者可使有声。寂可使喧,喧可使寂;饥可使饱,醉可使醒;行可以留,卧可以兴;鄙者欲艳,顽者欲灵”。看戏带来的娱乐怡情作用,不仅使观众的性格、心态产生好的变化,而且还使观众的言谈举止、生存状态得以改变,真是好处多多。
    (二)、伦理道德教化作用。儒家的之艺观向来主张“文以载道”、“寓教于乐”。《庙记》赞叹戏曲在伦理道德方面的高台教化作用:“可以合君臣之节;可以浃父子之恩;可以增长幼之睦;可以动夫妇之欢;可以发宾友之仪。可以释怨毒之结;可以巳愁愦之疾;可以浑庸鄙之好”。
    (三)、重视戏曲对稳定社会的政治作用。汤显祖希望举国上下崇尚戏曲艺术、“孝子以事其亲,敬长而娱死;仁人以此奉其尊,享帝而事鬼。老者以此终,少青以此长。外尹可以不闭,嗜欲可以少营。人有此声,家有此道,疫疠不作,天下和平。岂非沙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
    从字面上来看,《庙记》关于戏曲艺术功能的论述,似乎和儒家传统的文艺观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比元明时期的一些戏剧家说得更透彻、更充满激情而己。有人认为,汤显组强调戏曲的教化功能,其目的也是为了维护封建社会稳定,这体现了汤显祖在思想上的局限性。此言当然不无道理。处于晚明封建社会的失意文人汤显祖在思想上存在一些局限性,在所难免,其先进的思想光华也可能被一些枯枝败叶所遮盖。《庙记》在论述戏曲艺术的社会作用时,也承传了儒家寓教于乐的文艺观。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本段结尾时的这句话:“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所谓“至乐”,是至高无上之“乐”。《庙记》强调这种“名教之至乐”必须表现“人情之大窦”,要表现人情、人性、人生。联系到篇首的“人生而有情”这个大前提,就可分明看出,这是作者毫不动摇地在高扬其以情为纲的艺术哲学主旋律,这才是汤显祖戏剧观的精髓。把握其这一精髓,就不难看出汤显祖对儒家传统文艺观的改造和创新,发觉其先进文艺观的理论锋芒。
    七、演员艺术修养论
    《庙记》对戏曲演员提出了立德修艺的要求:
    一要“一汝神,端而虚”。这是借用《庄子》谈道家修养的话,要求演员要排除杂念,专心致志,心系戏曲,学艺修艺。
    二要择“良师妙侣,博解其词而通领其意”。要求演员在良师妙侣的指教和帮助下,提高文学修养,全面理解台词的含意和整个剧作的意境,以便创造角色,进行表演。
    三要认真观察和体验生活,“动则天地人鬼世器之变,静则思之”、感于幽微,厚积薄发,表演才能真实感人,栩栩如生。
    四要“绝父母骨肉之累,忘寝与食。少者守精魂以修容,长者食恬淡以修声”。这是指演员要抛开一切拖累,刻苦练艺,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调养好声容体态。
    五要“为旦者常自作女想,为男者常欲如其人”。明代宜黄腔民间职业戏班无女伶,男子演旦角,所以要“常自作女想”,同演男角色一样,要“常欲如其人”。这实际上是角色体验论,与近、现代现实主义戏剧表演体系的要求相吻合。这也可以说明,中国戏曲艺术表演绝不是简单的再现或表现,而是以体现为主导的艺术表现。
    八、戏曲艺术表演鉴赏论
    《庙记》把戏曲艺术表演同观众的鉴赏活动结合起来(即把戏曲审美活动中的主、客体结合起来)进行论述,描述了戏曲艺术表演和鉴赏的最高境界:“其奏之也,抗之入青云,抑之如绝丝,圆好如珠环,不竭如清泉。微妙之极。乃至有闻而无声,目击而道存。使舞蹈者不知情之所自来,赏叹音不知神之所自止。若观幻人者之欲杀偃师,而奏《咸池》者之无怠也”。其要求演员歌唱时既可高亢入云,又可细如游丝,清亮圆润,联贯流利。“有闻而无声,目击而道存”,这也是借用《庄子》的话,说明演唱要有韵外之致,取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使观众能领悟弦外之音,从戏曲表演想到人生之道。在此微妙的境界中,表演者忘情,观赏者出神,艺术创造和艺术鉴赏和谐地融为一体。这就不仅和现代美学的审美要求相一致,而且与现代的戏剧学、剧场学、观众学息息相通。“观幻人者欲杀偃师”出自《列子·汤问》:周穆王时巧匠偃师进一木偶歌舞于王前,王以为木偶是真人,木偶目挑王之左右待妾,王欲杀偃师。当王知是木偶时,赞叹偃师巧夺天工。《庙记》借用巧夺天工这一典故,说明戏曲表演可以真实地表现人物和生活,甚至可以巧夺天工,以假代真。“奏《咸池》者之无怠”这一典故,出自《庄子·天运》:《咸池》又叫《大咸》是周代“六舞”之一。《咸池》有三个乐段。第三乐段为“无怠之声”,黄帝称之为“天乐”其特点为“听之不闻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这种“天乐”所表现的也是老庄所谓的“道”。“天乐”与前述之“至乐”,意思差不多,都是用来说明戏曲艺术的崇高美妙。
    通过以上对《庙记》具体内容的全面述证,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庙记》阐述的几个重要理论问题,正是我国古代戏曲学的基本命题。尽管它对戏曲学的其它一些基本理论问题,如:戏曲文本创作、曲律、曲谱、曲韵等重要理论向题还没有涉及到,而且这些问题,正是汤显祖时代和在此以前的戏剧家们普遍关注的问题。这也许是因为涉到他与沈璟等人在格律等问题上的争论,所以汤翁竟未置一词。尽管如此,《庙记》仍不失为一篇上好的《戏曲学导言》。它所达到的理论高度和展现的理论品格也是前所罕见的。比较此前的一些戏曲论著,它的确可以称得上我国最早的一篇戏曲学导言,在我国戏曲理论史和戏曲美学史上闪耀着不朽的光芒。
    (本文在2000年江西省纪念汤显祖诞辰45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宣读,后以《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解读》为题,发表于中国戏曲学会、山西师范大学戏曲文物研究所合编《中华戏曲》第三十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4)
   
 
 
【注】:

    (1)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新1版《汤显祖集》(本文所引汤显祖诗文皆引自本书)第1160页《续莲社求友文》云:“岁之与我甲寅者再矣。吾犹在此为情作使,劬于伎剧”。
    (2)上海之艺出版社1986年6月第一版叶长海着《中国戏剧学史稿》第145页。
    (3)《汤显祖集》第903页。
    (4)“罗哩连”源自佛曲,为南戏所吸收。开演前唱“罗哩连”祭祀戏神的例子见于明成化本《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开场戏:末角上场念完定场诗,说:“…奉越乐班真宰,……齐赞断,喧天鼓板,奉送乐中仙”。然后接唱【红芍药】曲牌,唱词皆为“罗哩连”三字反复。福建莆仙开台时唱的【相公咒】、闽北四平戏的【田元帅开台】,唱的都是“罗哩连”,保留了南戏传统习俗。
    (5)《汤显祖集》第1367页《复甘义麓》。
    (6)《汤显祖集》第1106 页《顾泾凡小辨轩记》。
    (7)原载中央戏剧学院学刊《戏剧》1998年第二期。
    (8)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2月第一版)第115_116页《乾隆四十六年江西巡抚郝硕复奏遵一旨查办戏曲违碍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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