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记忆：放术

在粤东乡村，有一种流行已久的巫术，用来加害他人，或者用来辟邪祈吉。这种行为，在乡下称为“放术”。

懂得“放术”的人，大概分为两类，一种是从事建筑修造的木匠和泥水匠，一种是从事画符驱鬼的道家术士。

 

前者“放术”是一个秘密行为，大概是为了报复。如果泥水匠、木匠受到雇主的欺压，克扣工资，或者被雇主得罪，就会采取“放术”的办法，来进行报复。

 

而道家术士的放术，则是一种服务，是公开的行为。但有时候，也会是由于报复心理而采取的暗中行动。

 

至于他们如何“放术”，乡间有很多的传说。流传最多的是，把某种被称为“镇物”的物品，偷偷的放置在屋内某个地方，或者埋藏在地下。

 

据说，被“放术”之后，屋主一旦入住，便会家宅不宁，运程败落，轻则时有损伤，招惹官非;重则恶疾缠身、灾劫临头、孩童夭折，甚至家破人亡，情形非常可怕。

 

道士的放术，更是奇幻莫测。据说，他们都掌握一种叫“茅山教”的法术。从小就听大人讲述“茅山教”的故事，常常听得毛骨悚然。然而又心生向往，幻想自己也能掌握这门法术，可以唤雨呼风，可以不劳而获，得到鲜美的食物佳肴。

 

传说，掌握茅山术的人利用一根茅草就能变化出猪肉来，煮出来的猪肉十几个人都吃不完。在少年儿童时代，乡村缺衣少食，常常幻想自己能有“茅山教”术，能够拿着一把宝剑施法，变出猪肉米饭，让大家都能吃个痛快。

 

家乡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那是关于“茅山教”术士丘永丰“树叶变鱼群”的故事。丘永丰是明末清初时期的人，家在韩江中游的小胜镇名叫“寨坪”的小村落，他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从小就得到“茅山教”高人指点，练就一身茅山神术。他整天剑不离身，神通广大，常常替人驱除恶鬼，名闻遐迩。

后来丘永丰自立门派，创立茅山教的一个分支，名曰“胜教”。胜字读音不是sheng,而是shang（第四声），与小胜的“胜”读音相同（读音同样为shang,第四声）。据说，“胜教”是因为发源地为小胜（shang）而得名。

 

相传，有一天丘永丰途经小胜渡口，搭船到留隍赴圩，路遇一群人在小胜渡附近名叫“倒角”的地方莳田（客家话插秧之意）。他们是来自丘永丰家临近村子。在一阵寒暄之后，丘永丰请他们在莳完田，等他赴圩归来一起结伴回家，黄昏之前即可赶回。插秧的人说，我们很快就插完了，就不等你了。丘教士笑了笑说，你们就是到了黄昏我回来时，田也莳不完，不信打赌。

 

莳田人信心满满，欣然同意，他们和丘教士约定，以一顿干饭为赌注，如果黄昏之前，田莳完了，教士就要请他们一大家子大吃一顿。否则，就由他们请丘教士吃饭。

 

丘教士在水沟边洗了洗手，就挥手和莳田人告别了。莳田人也不以为意，心想这回赢定了这场赌注，同时也加快插秧的动作。很快，他们就把田插完了。这时，太阳还有一丈多高，于是，他们便收拾农具，在路边抽烟歇息，等待丘教士回来，好让他请客大吃一顿。

 

 

这时，一场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群大大小小各式鱼儿从水沟游入稻田，莳田人见状，高兴坏了，迅速下田抓鱼。一时鲢惊鲤跳，莳田人也高兴得高声尖叫起来，不想却把水田秧苗踩得东倒西歪。有些地方，几乎就把秧苗踩入泥中了。原来是丘永丰离开前，在水沟在洗手时“放术”，将树叶变成了鱼群。

 

太阳已经下山，暮色苍茫，莳田人沉浸在抓鱼的兴奋之中。回到现场的丘道士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把莳田人惊醒过来，看看一片狼藉的水田，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这场赌局。

 

丘永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也让他变得有些忘乎所以，常常把玩笑开得过大。一次，他外出回家，途经一个名叫“川龙坳”的山坳，路遇一群上山砍柴的村民，他们一起在此歇担乘凉。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年轻女子，迈着轻盈步伐，姗姗而来。有人对丘教士说，你神通广大，能否施法把那个女子的衣服脱下来，让我们一饱眼福。丘道士欣然答应。他说，这有何难？只见他挥起随身携带的宝剑，砍下路旁的一根竹笋，念动咒语，一片一片地撕剥笋壳。随着笋壳一片片落地，那位年轻女子也应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扔到地上，最后脱得赤身裸体，站在大家面前。女子娇柔地喊了丘教士一声爸爸。原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丘永丰的心肝宝贝女儿。丘永丰一时难堪无比，而他女儿却仍然蒙在鼓里，不知所为。

 

经此一事，丘道士羞愧难当，百感交集，他开始反思，觉得如此道术，害人害己，遂决意抛剑归凡。他来到小胜溪离韩江入口四、五里处一个名叫“大小井”的地方。这里高山耸峙，峡谷中急湍飞泻，潭深莫测，因水流落差巨大，响声如雷。站立潭边，人声尽掩，无不胆战心惊。丘永丰岩边立定，口中默念咒语，然后将宝剑掷万丈深潭之中，他发誓与宝剑从此永诀。并说以后若有人欲复得此剑，除非能将谷糠搓成麻绳。

 

这个故事在我家乡几乎妇孺皆知。虽然近乎神话，但家乡的人们却深信不疑。许多人一次次来到“大小井”寻找宝剑，甚至有人尝试用白糖熬成糖浆，将谷糠搓成绳索，试图找回丘永丰当年抛却的宝剑。当然一切终无所获。

 

“胜（shang）教”如今已经失传，最后一个掌握胜教之术的人，是在韩江边上珠坑塘村一个名叫相伯公的老人，据说便是“胜教”的传人，深谙茅山胜教之术。

 

在上小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村里人请他画符驱鬼，只认得符上有一个大大的“敕”字，印象深刻。相伯除了为人画符驱鬼。相伯公还是一个裁缝匠，裁缝水平极高，远近闻名。但他为人却非常的和善，一点也没有想象中那些驱鬼的法师的“凶神恶煞”的样子。相伯公最为人称道的施法经历，是在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一次大集体的牛被偷，嫌疑犯死不承认，后来人们暗中请来相伯公画符念咒，偷牛者头痛难忍，终于招供。相伯也因此名声大振。

 

而今胜教已经失传，但泥水匠“放术”的习俗，却依然后继有人。据好事者统计，如今小胜镇懂得放术者，不在十人之下。在今小胜镇的“田面角”、“黄泥塘”、“大岭背”、“井坑角”等村落，至今仍有多人深谙此道。

 

至于泥水匠放术，据说也不是自愿的。如果师傅传下的法术，不去施行，自己也会受到伤害，无法忍受，所以只好勉强暗中为之。但他们也没有人敢于承认自己掌握这门秘术，担心没人请他们做工，白白丢了饭碗。

 

放术的“镇物”五花八门，各式各样，比如微型的帆船，微型的棺材，折断的锯片，破碎的瓦片，手绘的女鬼图像，甚至带血的刀片等等，有几十种之多。当然也并非所有的都是加害人家的，据说其中也有不少是辟邪祈吉的。有福之人，便会得到好的“镇物”。

 

放术之时，放术者放什么“镇物”，通过翻书来决定。把画有各种图案的画册，放在背后，双手随意一翻，翻到哪一页，就放哪一页图案所示的“镇物”。

 

乡下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师徒两人给一家人做泥水，女主人对师徒招呼得不错，每天都杀鸡作食，酒菜招待，可是几十天下来，却从来不见鸡卿（鸡胗）的影子，师徒便因此心生怨气，决计报复主家。当师徒工程结束回家路上，打开女主人给他们送的礼物，才发现原来全是鸡肾。师徒才如梦初醒，知道错怪了主家，遂心生悔意，不该如此陷害。师徒互相追问对方，放了什么镇物？结果，他们放的都是帆船，师傅是大帆船，船头向内，而徒弟是小帆船，船头向外。结果，正成了一种辟邪祈吉的镇物，意为财富“大船进，小船出”，吉祥无比。此正所谓善有善报。

泥水匠放术，对自身也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被主家发现，用妇人内裤盖在“镇物”之上，或者将“镇物”丢入“尿桶”之中，放术者就会受到反噬，严重者有可能因此殒命。

记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里修建天井，请了泥水匠来施工，刚刚开工几天，工程就停下来了。原来泥水师傅同时在潭江饶坪村还有一个项目即将完工，便停下我家的项目去结束那边的工程，没想在那边施工时，从高处掉下来，摔断了腿。

当时听说，他是在放术时被人发现，“镇物”被人盖了妇人的内裤，因此从高处掉下来，摔断了腿，后来变成一个瘸子。当时，家里人除了同情之外，也暗自庆幸，及时更换了师傅。此事至今记忆犹新。

 

至于是否这么灵验，我心中并不太相信。有人说，所谓放术，实际上是泥水师傅的一种把戏，故意制造一种舆论，拿来吓人，好让主家有所忌惮，不敢克扣工钱，对他们好吃好住好招待。

 

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信则有之，不信则无。很多事情，只是凑巧罢了。

但我觉得，如果轻易地断定这些都是虚妄，也未免有些武断，就像针灸到今天虽然找不到科学的依据，但其灵验是无可否认的，只是我们的科学还未发展到可以了解到针灸的程度而已。

也许有一天，科学的发展，可以解开“放术”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