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从山上下来，每个人手里都提溜着一串高粱泡，一边嬉闹，一边摘下一颗塞进嘴里。
我问：“好吃吗？”
“酸。”回答时五官拧在一起，这是他们最擅长的表演。
高粱泡有三味，一是酸，二是鲜，三是甜。但甜味太淡了，需要细细的品才能体味到；鲜是一种感受，能体现果子下山时间的长短；酸味醇厚，它才是高粱泡的本色，可绕舌许久，经时不去。孩子们一颗接一颗的扔进嘴里，看得我满嘴生津，佩服不已。
在中国大部分地方，泡（pāo）是可以吃的，这个字读第一声，是个名词，如果读去声，就可以当动词用，比如“泡妞”。在蔷薇科悬钩子属里，以泡命名的植物很多，比如插田泡、空心泡、高粱泡等，都是各种莓，其实这是个错别字，本字是“藨”，从草从麃，头上顶着草本植物特有的汉字标识，这才像植物的名字。
藨有两种读音，指的是不同的植物。一种念biāo，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指的是鹿藿，是一种豆科多年生攀援草本植物，豆叶曰藿，鹿喜食之，故得此名。今年夏天在缙云葛竹村做夏令营，层层叠叠的梯田里点缀着几块荷塘，我有一次早起散步，给孩子们摘莲蓬，一大丛鹿藿就守在水畔的田崖上，我一抬头，差点惊叫了起来——果实结得密密匝匝的，简直是岂有此理！鹿藿果荚紫红色，短而饱满，像个胖乎乎的小宝宝，很可爱。
十二月去西溪湿地，深潭口附近有一片废弃的二层建筑，样式似是商用的，想也曾经繁华过。现在已经衰草离披，藤蔓儿爬满窗棂，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当年歌舞处，而今瓦砾场，让人看了难受。这些废弃的建筑边生了许多鹿藿，一片一片的在建筑与构树的枝桠间来回缠绕，织成一张粗粝的幕布，漏洞百出，北风穿洞而过，呜呜作响。鹿藿的果子早已炸裂，形成一个苹果形的小口袋，口袋边缘粘着两粒油光发亮的黑色种子，王磐在《野菜谱》里说这是野绿豆，颜色实在不像，明朝百姓穷苦，卖儿鬻女者有之，藿食者不计其数，鹿藿这才入了《野菜谱》，种子可煮食，也可磨面作饼蒸食。
▲鹿藿，豆科鹿藿属
还有一种植物，叫茶藨（biāo）子，是虎耳草科的，结红色浆果，黄豆大小，是很好吃的野果。杭州就有，但我很少见到累累果实。今年九月在苍山顶上，一棵棵的茶藨子结满了果子，苍莽的森林里无人采食，我摘了一捧，又摘了一捧，塞进嘴巴里。我知道，回到城里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滋味了。
▲苍山的茶藨子，味道不错，据说可以做果酱。 小草/摄于苍山
藨的另一种读音念pāo，指各种莓，估计是因为这个字写起来太麻烦了，后人就借了个三点水的“泡”字来替代，反正悬钩子属的浆果有很多水，懒是创造文明的一大动力。
所以，高粱泡应是高粱藨。但错了那么久，错的也变成对的了，还是写高粱泡吧。
悬钩子属的果实，多半是春末夏初成熟，蓬虆、山莓、掌叶覆盆子都是极美味的。入了秋，高粱泡开花结果，深秋始熟。到了冬天，寒莓熟了，高粱泡的果子依旧挂在枝蔓上，艳如玛瑙。
高粱泡是藤本灌木，它是属于荒野的，从不惧怕荒凉，我在很多盘山公路边见过覆满灰尘的高粱泡叶子，灰头土脸极其惨败；走进杳无人烟的山谷，在石崖上，涧水旁，才能见到它们健康生长的样子，一大丛一大丛的蔓延着，野得无边无际。
因为是藤本，高粱泡的枝条韧性很强，也很柔软，无法直立起来，只能攀附在其他灌木上。但它没有爬山虎一样的吸盘，也没有葡萄藤上如蛇蜿蜒的卷须，只是在茎上长满皮刺，依赖这些小刺的勾勾挂挂，高粱泡的枝条牵扯在一起，一点一点向天空隆起。
这些皮刺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刺伤掠食者，尽可能的保护果实。高粱泡的果子总是一大串一大串的挂在叶腋，果序像高粱穗子，所以才有了这个形象的名字。果实真正成熟后不是深红，而偏橙红，阳光洒下来，晶莹剔透的，像一串南红玛瑙的坠子，贵而不俗。
除了果实，高粱泡就没什么起眼的地方了。叶子是单叶，具有3到5个浅裂，，边缘有细锯齿。叶子背面生黄色的柔毛，软绵绵的，但绵里藏针——叶子中脉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皮刺，我摘高粱泡的时候，小心翼翼的避开了枝上的大刺，却总是被叶子上的小刺扎出血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我不喜欢吃高粱泡，嫌肉少味酸，却喜欢剪一枝回来瓶插。隆冬时节，天地素净，书案上插一枝红的果子，能为屋舍增色。圣诞的时候，在四明山柿林山居过平安夜，我干脆在铺着宣纸的桌案上摆了满满一筐高粱泡，配上红果绿叶的枸骨冬青、泛着银光的雪松花环、还有各种点心水果，孩子们在烛光下简直疯狂了。
普通的植物，总是因为特别的人特别的场景，让我们深深记住，长久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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