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
李时珍：“...盖以丑属牛也...”
濡湿的长夏在台风中结束，这场病也渐近尾声。卧床半个多月，身体依然倦怠无力，思绪却格外活跃。病中多梦，那些躲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由四面八方啸聚而来，梦醒后便多了许多呆望窗外的时光。
风雨远去，干爽的金风探入窗口，轻轻托举起甜白的窗纱，送到最高处后毫无征兆的撤力，细柔的白纱一下失去了轻飏的姿态，摔回硬硬的窗台……风来，纱又受到鼓舞；风去，纱又跌落……起起落落间，瞟见窗外碧绿的藤蔓牵缠得愈发茂密，一朵蓝色的小喇叭花在窗口绽开，似张望似探寻更似宣告“牵牛花的季节到了！” 这小喇叭花的神情，莫名的让我想起了初上舞台的月儿。
刚刚，在梦中又见到那巨大的天鹅绒幕布，自礼堂的棚顶湍泻到舞台的木地板上来，隔开了台前幕后两个世界。小小的月儿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幕布中，小手紧紧攥住内层茸茸的深紫，额头将殷红得发黑的幕布顶开一隙狭缝，专注地望向舞台下方。
满堂灯光橙明黄亮，观众们正在入场，因为彼此熟稔，互相愉快又热情的打着招呼，诺大的礼堂很快便涨满了警服的蓝色。是啊，那是大人穿绿军装蓝警服，孩子们有树爬有房上的年代。大人们上班是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同志，下班是同一个大院的邻居；孩子们每天听着同一个起床号起床，听着6:30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吃早饭，就着12:00的评书吃午饭，从同一个幼儿园毕业，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吃着同样的白菜土豆，孩子们大多黄皮蜡瘦，单细的身子愈发显得头大，月儿却是天生的白净水嫩，一双灵动的杏核大眼敏感又早慧，只要你见过，一定忘不掉。
月儿身后，小演员们在候场，油墨重彩的浓妆令五官鲜明而夸张。老师的脚步和声音同时在身后响起“月儿，别看了，归队！”月儿抿紧了嘴唇，松开了茸嘟嘟的幕布，站回队伍，整理好服装，调整均匀呼吸。这一天是重大的节日，重头戏是机关幼儿园孩子们的演出，月儿第一次报幕。妈妈说过一定来看，然而刚才，目之所及并没有找到妈妈的身影。大幕拉开，演出正式开始。月儿晶亮的大眼中是满溢的孤勇，毅然向前一步迈出了队列，流利的报完幕，后退一步回到队伍中。妈妈，你看到月儿了吗?
向前一步，这个现在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因为没有经过批准就自作主张，被定性为个人英雄主义，小小年纪就敢无组织无纪律，无异于揭了逆鳞，每有活动月儿便被作为反面典型被擒出来说事儿，一而再再而三的狠批，月儿从此再没能出现在舞台上。
后来，月儿又遇见了幕布那样迷人的柔茸。那是上学的路上，一户人家的篱笆上爬满了这样大朵大朵的殷红深紫的牵牛花。每每看到绽放的花朵，月儿都能回想起那天攥着幕布时柔柔茸茸的感觉。
月儿入选了小学的舞蹈队，每天放学后都去固定的教室练功。大家先一起把桌椅搬到教室后面，空出前面的半个教室就是练舞的场地。舞蹈老师穿着宽大的绿军装，显得更加清瘦。她总是坐在最前面的一张课桌上，身旁放着一台单卡收录机。孩子们就伴着磁带播放的音乐，跟着她喊出的节拍起舞。“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注意表情！脚背！指尖！”
舞蹈老师说，真正好的舞蹈演员双肩后张，肩胛骨可以夹住一根针不掉下来，锁骨窝能放得住一枚鸡蛋……月儿好喜欢舞蹈时的感觉，每一个动作都无声地诉说着情感，基功练得再苦都觉得畅快。终于，在一场重要的演出前，月儿被告发“有无组织无纪律的前科“被刷下来了。月儿在后台呆呆地盯着美丽的白纱舞衣和闪亮的头饰，看了很久很久……从此，月儿在人前再没跳过舞。再后来，听说月儿转学去了外地。
重逢已是多年后，月儿告诉我她听懂了牵牛花吹响的号角。那单弱的花瓣有高饱和的颜色和丝绒样的光泽，只要绽放必定全力以赴，悄悄萎凋也不会污成红粉泥巴。结籽也必饱满，藤蔓干枯必不轻易萎顿垂地，向上蔓延，来年又是一片葳蕤。
一步向前，步步向前。粉墨孤勇，行走如风。
林海若，中国药科大学资深校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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