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医学充满了不确定性。人体机能的繁杂、对病症的未知、技术的局限，都有可能为这种“不确定性”加码，即便是某一领域最有经验和成就的医生，也可能时常感到彷徨。
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梅炯教授讲述的故事里，一位曾经患者的偶然造访，让他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随之，“一种沉重的感觉也变得清晰起来”……
梅医生，请回答
我来看你的，不看病
看完上午最后一个门诊病人，已是中午12点半多。离下午开诊，半小时都不到了。
“梅医生……”刚走出诊室，一个看似有些面熟的青年男子迎上来。
“抱歉！请1点钟在这个诊室等我。我吃完午饭就回来。”我边走边说。
“梅叔叔！我是***，你以前的病人，18床，还记得吗？”
想起来了，虽然自从他治疗结束后就再没有见过他。
“你考上大学那年你哥哥来过，报告你上大学的消息，还给我带了一瓶你们家乡的酒，说是你上大学的喜酒。”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他。20多年过去了，高了不少也胖了不少，但他当初躺在病床上的模样，一下子从记忆中清晰复原。
“你的腿现在有啥问题了吗？要不下午门诊来看？”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不看病。今天一早我就到同济医院去找你，他们说你已经调到这里来了。到六院骨科打听，说你在看专家门诊，过来后看你很忙，就一直在诊室外等着。”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你还没吃午饭吧？我们一起到外面坐坐好吗？”
“我下午的门诊马上就要开诊了，要不我们一起在食堂随便吃点可好？”
“那我就等您下班以后再来找你。正好我现在也还有一些事要办。”不容听我的意见，他就匆匆向我挥挥手离去了，甚至连我的联系电话也没问。
还没等下班，他已经来诊室外等候了。他说他已经订好餐厅，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就随他一起去了。
边吃边聊。
得知他大学毕业后先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了几年，然后就辞职自主创业了，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公司不很大，但家庭基本财务自由。
“……我哥哥现在也在我公司帮忙，他没啥文化，在外面除了出苦力，什么也干不了。”他握着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地晃着，目光似乎有些恍惚。
“都是当初我生病害苦了他。我生病时，我哥正在准备第二次高考。他高中毕业那年发挥失常，没考上重点大学，他平时学习成绩还好，不甘心上普通高校。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还勉强过得去，再考一次肯定能上一个好的大学。”
“你哥哥的样子我还记得，你住院时，就你哥和你爷爷照顾你。”
他的眼眶顿时充满泪水。
“是的。但我爷爷今年去世了。正是我爷爷去世前反复嘱咐我，一定要来上海感谢你，是您救了我的命。”他用餐桌上的纸巾擦了擦眼泪。
“经过几次化疗和手术，当时我们家的经济真是山穷水尽了。谁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活下来，连我父母都在担心人财两空，能借的人家都借过了，没人再肯借钱给我们。我父母外出打工挣钱，爷爷和哥哥照顾我，就是为了我哥能抽出点时间复习，再次参加高考。”
为什么活着的是我，不是他
他又开始提起和他邻床的病友，和他同病同年龄，还同一姓。因为家境好，在医院用的药物和器械都是最好的。来看望他的亲戚朋友那么多，带着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他说最让他感慨的一个词叫“同病相怜”，一家是城里当官的，一家是边远地区的农民，只是因为孩子生了同样的病，两家就像亲戚一样彼此牵挂着，就是后来到医院化疗，也约在同一天。
“他们给了我很多照顾，吃的、玩的给了我不少。我第一次去外滩，上东方明珠观光，都是他家带我去的。后来他复发了，联系就少了，再后来就听说他去世的消息。得知他去世的那一天，我哭了一整天，一是为他惋惜，他们一家真是好人。二是我觉得自己也快死了，他们家的条件比我家好很多，检查治疗用药都比我好很多，结果还这样，我就更没希望了。”
他说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任何伤风感冒都以为是肺转移了。因为在他心中就有这么一个结：因为穷，自己没有得到正规的治疗。
“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治疗不正规，全是用廉价国产药的人竟能活下来？而那些用进口好药的人却未能如愿？在医院的时候，我特别羡慕那些有钱人家，保肢用进口人工关节，手术后很快就能在病房自由行走。而我们这些没钱的病人，则只能把自己的骨头处理后再放回去，功能永远没有别人好。直到现在，每当从媒体上看到一些因贫困而得不到治疗的人和事，我都会不自觉地去体会当初我家的窘境。”
我告诉他，他的治疗并非不正规。骨肉瘤的预后因素很复杂，很多原因还不清楚。很多时候，医师也很迷茫，为什么同样的治疗方案对有些病人一点用处也没有。说我有救命之恩真是言重了，或许对你个体而言，只是医师带着病人，在黑暗中走一条医师也不知道结局的路，正巧走通了而已。而另外一半病人却没能走出黑暗。
“看来我是高估自己了。我考上大学，而且还是重点大学，这在我们村是第一个。何况我还是一个和癌症抗争的病人。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们学校还专门让我给下一届的学生作了个励志报告。”他的表情有点自嘲，也有些得意。
“其实我也知道高考成功的原因，一方面是我生了这种病，在外活动本来就受限制，读书的时间自然就比别人多；另一方面是我爷爷的严厉督促。我爷爷小时候也读过书，在村里也是有名气的文化人，读书改变命运是他一直教育我哥俩的话。因为我的病，家里欠了很多债，我哥就只好外出打工挣钱了。爷爷本是不同意的，但面对疲于应付债务、脾气越来越坏的我爸，也就慢慢地不再吱声了。”
“我哥脾气很好，我生病治疗期间，他几乎是对我寸步不离。开始时还抽空看看书，后来就索性不再看书复习了。他后来对我说，他早就决定放弃上大学的梦想了，只要我的病能好，用他的腿来换也愿意。”
我还清楚记得他爷爷的模样，个子不高，偏瘦，穿着很独特，总是深蓝色的衣服，有点类似民国长衫，总之不是现代服饰的款式，我那时就猜想一定是手工缝制的，因为太独特，便恐有冒犯不敢轻易问。他说他们家乡老年人多是这样的穿着，可能和封闭落后有关。他说他爷爷就是一个很守旧的人，本是对他哥哥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让他这一病给搅黄了。
“爷爷跟我说过很多次，要我一定要来上海当面给你磕头谢恩。他说你不仅救了我的命，还在我住院手术期间，给我们买鸡买肉补充营养……”
我立即纠正了他的话：“没有的事。只是有几次我看到你爷爷在病房的配餐室把别人扔掉的肉捡出来洗干净再重新加工做菜，我告诉他这样不卫生。他说不是给你吃的，他是看着可惜，做了自己吃的。还有，我也没给你买过鸡，只是第一次看到你爷爷在配餐室捡肉时心生不忍，在医院的营养食堂为你们订了一份鸡汤而已，只是一碗鸡汤，不到十块鸡块。后来的鸡汤什么的，应该是营养食堂的师傅或者其他病友送给你们的，你爷爷捡肉的事很多人都知道。”
他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他扭一扭自己的身体，站起来又坐下，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试图掩饰自己可能的失态。“从爷爷和哥的谈话中，我已经感觉到家里没钱了。我爷爷不再吃肉，除非我剩下。爷爷说，肉是梅医生买的，要我增加营养，早日康复去上学。他知道我听医师的话。”
他还是没忍住，哭了。
我突然有些不安和惶恐，觉得自己的快言快语太欠考虑。
刹那间我就理解了他爷爷为什么要说是我买的肉，无非是不让孩子知道肉的来源。
或者，仅仅是因为我是主刀医师的缘故，所有的功劳都推到我这里。
一种沉重的感觉变得清晰
他接着说：“其实，我考上大学时，我爷爷是叫我和我哥一起来上海的，当时年少无知，在去医院的路上突然觉得自己瘸着腿，想起那些有钱人换了关节走路特别好，而我的腿却留下残疾，不就是因为家里没钱吗？突然就感觉医院太势利，看不起穷人，于是就死活不进医院了，我哥只得一人来谢您。”
我安慰：“你上大学后每年寄来的新年贺卡我都收到的。去年的我也收到了。有一年你还给我寄了新茶……我一直都很感动。虽然你从来没说起你的工作，作为医师，知道你生活还好，就是最大的安慰。”
“你不知道，你的经历激励过很多患骨肉瘤的孩子，你寄来的贺年卡我曾给很多和你生同样疾病的孩子或家长展示过，告诉他们要坚强，告诉他们曾经有这样一个孩子，患同样的病，病好后在一所知名大学读书。”
确实，活下来的孩子中，像他这样健康和事业都不错的人的确很少。
他说他真的很感谢命运，同样的病在同一医院经同一医师治疗，已经去世的病友都经历了同样的痛苦，活下来的却背负着不同的故事，享受着或苟且着……
听着他的诉说，听着他念叨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个鲜活的花季少年又一幕幕地在我眼前走过，我觉得内心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想起那些临终前还给我打电话的孩子，我都觉得是在对我的医术问，“为什么”。
我告诉他，近30年下来，我也有过气馁，也想认输，有时觉得实在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去面对那些患骨肉瘤的孩子。
他说，您治好了那么多骨肉瘤孩子，您应该自豪……
我说，如果治疗的效果就像抽奖一样……如果医师没法确定自己的经验是否可以惠及某一个具体的病孩……如果医师只自恋成功之果而不自省失败之因……对于骨肉瘤患者，这些都是我至今还没有迈过去的坎。
作者单位：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骨科
编辑 / 魏婉笛
制作 / 坤子
审核 / 孟小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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