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红刚
时光匆匆不曾在这里驻足，就像喧嚷的人群鲜有在这里停留一样。三条车马大道纵横交错，夹出了三角形的一小块，保留了一座黑瓦粉墙的江南民宅，它散发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淳朴和敦厚，为这个城市留住了一份珍贵的记忆，一串检索文化传承与发展的符号和标志 。
这是一座三进两厢的百年庭院，坐落在古城西边的护城河畔，她安详地坐西朝东，与兴国古塔近在咫尺。时过境迁，城市的发展已经将其它历史痕迹抹平，却没有把它们湮没，一座巍然屹立，一个稳重端坐，如两位老者守望着暨阳时空转换与兴衰，默默无言却又真实地诉说着今昔的沧桑巨变。
宅院的兴盛要归功于一位旧时代的坚强女子，在年轻的丈夫去世之后，新寡的她抹去寂寥的泪水，理智地思考着这座宅院的命运，毅然过继了婆家的侄子，又在河边捡回了后来成为她媳妇的女婴，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撑起了这座小院的一片晴空。她和所有的旧时妇女一样，只留下了姓氏——夏氏，然而子孙们却时时感念她的恩德，在刘半农的倡议下，堂屋命名为“思夏堂”，将对奶奶的思念和铭记一并镌刻进正堂的匾额里。
等夏氏把侄子刘宝珊培养成一个饱读诗书的秀才时，科举制度已经穷途末路，正走向寿终正寝。但有了任教乡里资格的他传道授业，成为远近闻名的先生，把私塾搬到正堂的一侧，诗书礼乐在混乱的时局中总算又有了一个落脚点，随着朗朗书声的响起，家境也日渐殷实起来。
我很推崇朱子的一些教育格言，和这位旧时的先生一样，这也许是两位教育者隐潜的一种默契吧！我不知道百年前的先贤施行过怎样的教育，但就他的家教而言，无疑是空前成功的。他的儿子们耳濡目染，继往开来，分别走出家门，走向北京，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开辟了文学语言的新天地，开创了音乐词曲的新篇章。他们以卓越的贡献，巨大的成就成为江阴人民引以为豪的“刘氏三杰”。
三杰中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刘天华，他又名寿椿。椿木是传说中长寿的神木，庄子在《逍遥游》中写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秀才父亲大概在祖辈早亡后，更希望儿子们都能长命百岁，把自己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全都寄寓名字之中。
但是正如世事变化的大多数情况一样，每每事与愿违，他和他的哥哥都英年早逝，让参观者无不扼腕痛惜。然而生命价值的区分并不在于短暂或长久，他以天赋异禀的才华把二胡带入了北大的课堂，把不登大雅之堂的叫花子胡琴改进并孕育成民族乐器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他所创造的辉煌足以使他成为一代宗师，进而留名青史，流芳百世。
我在这四方的小院到处找寻，找寻与琴弦音韵相契合的某些蛛丝马迹，后院的石鼓墩上，幽深的古井身旁，我找到了可以遐思尔想的起点：夏夜一扫白昼的炎热，清风徐徐揭开了灿烂星空，明月照在后院茂密的竹林中间，斑驳的竹影如水墨一般泼洒开来，清冽的泉水在古井中暗暗涌动，微微湿润的空气散发着阵阵馨香，也透出丝丝清凉。织娘兴高采烈地奏起了纺乐，天华也在静谧的体验中拨弄起丝竹来。
月夜可以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照出了隐者孤寂漂泊的身影，流出了淡泊和旷达的寓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把世间万物的无常变更和洒脱狂饮的豪迈气概一并纳藏于觥筹交错时的直言诘问。
月夜可以入画：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水缺了明月的映照就显得不近人清近，山川少了明月的隐匿就没有吞吐八荒的气度，游子失了明月的抚慰就动摇了千里共婵娟的寄托。
月夜是否可以入乐呢？想着想着，把体验和感受流注于指端，把技巧和灵感凝聚在弓弦，月白风清汇入心田，淡雅恬静融入乐章，《月夜》在不知不觉的铙钹中完成了初稿。谁曾料想这二胡的十大名曲之一竟呱呱落地在这狭窄平凡的小院，纳凉休闲的夏夜？
父亲是儿子心中的一座山，山的崩塌必然伴随着情感洪流的奔泻。躺在病榻上的父亲行将就木，朝不虑夕。孝顺的天华奉侍汤药，未曾废离。他此时内心承受的苦痛既有一般亲人的生离死别，更有智者敏感哀叹的触目伤怀，它们和汤药的苦味一起煎熬、浓缩、升华……
经历亲人亡故的天华轻轻拿起他生命中另一件珍贵的东西，让心潮和思绪任凭丝弦的震颤汹涌地宣泄，宣泄！乐曲的引子深沉而悠长，如久病患者的一声唏嘘，又如饱经沧桑的老者一声怨叹，是对宇宙生命生老病死的一脸无奈，是颠簸的灵魂需要安放妥帖的一种祈愿；
缓过气来的行者换上沉郁而平缓的语调诉说起平生的遭遇来，双眸含着热泪回首坎坷多舛的往事，他毫无选择地降生在一个异族统治且饱经战乱的东方大国，孩提时要为箪食豆羹费尽周折，成人后要为养家糊口付尽艰辛，未曾享受人间的任何欢乐便要撒手人寰，心中又怎能没有怨恨呢？
弓弦突然一转，一扫拂郁的阴柔变得刚劲起来，压抑多年的不平如雷电火山般响彻宇内，那是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激烈质问，是一句三纲五常，命数如此的强烈猜疑，是被压迫者带着血泪的控诉，是无法左右境遇的无奈和恸哭，尽管壮怀激烈，却无法超脱统治者精心罗织的圈套和编织的谎言，单薄的双手也无法砸碎黑暗社会和封建家庭坚实的枷锁，还能怎样呢？又是一声长嘘之后，干脆躺下来不再动弹吧！
天道还是随时势的变化终于有了些改变，雨淅淅沥沥夹着大片雪花飘洒下来，大自然静谧到了极点。人有了极静的体验，大多就有超凡脱俗的体悟，常常是柳暗花明后豁然开朗，如佛陀般大彻大悟起来：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草木一秋的生命不就是经历春的生发，夏的成长，秋的硕收，冬的消亡吗？有限的生命放进无限的时空，真是可以忽略不计，如何立身处世，由是而出，大概就是大道无为，道法自然。
对先父的悼念和莫可名状的苦痛汇流成的《病中吟》是旧时代社会的无字却是真实的写照。在南去不及太湖的地方，一位双目失明的老者也用二胡抒发着他的心声，维持着艰难的生计。清澈的惠山泉水汩汩流淌，明月也毫不吝啬它的能量，深蓝的天幕下孤独的阿炳把二泉的水拉活了，把二泉中的月洗净了，把《二泉映月》的景勾勒清晰了！
它不是绚丽人生的浓墨重彩，也不是山岩松林的怡然自得，而是一颗辛酸和折磨的结晶体，一曲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挽歌。他们俩一个深思于微纵即逝的长江边，一个遥望于浩淼无边的太湖旁，一个把人生的苦难在病中呻吟，一个把世态的炎凉在泉水里漂清。一样的心情，融通的心境，让南北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完成了心灵的应答，成为铭传千古的知音。
天华的哥哥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的领军人物，这位留学海外的学者真正把国语的研究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他还把江阴的方言永远地书写在具有较高水准的文集中，用诗描绘了老家后院的竹园，把梦境的虚和竹园的实联系起来，把春夜喜雨的事和新笋破土的愿嫁接一起，表达了浓浓的思乡之情。
天华的弟弟继承和发展了二哥开创的音乐事业，谱写了大量的二胡歌曲，使二胡的演奏技巧和代表曲目日趋完善。这小院如母亲的胎盘，孕育出三个杰出的生命，现在它是一座宝库，兼收并蓄了曾经的灿烂和辉煌，又怎能不使后来者感叹和崇敬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小院中徘徊，举步前行又好像迷失了方向，面对一堵院墙或一张板凳，突然恍若有隔世沧桑之感，走马观花看了一番就像波光照映云影一般，或许是稍纵即逝容不得半点停滞，或许麻木的神经早已没有了冲动，不能也不愿意有更多的思考。该是安静离开的时间了，走吧！
2007年5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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