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散文家而杂文家

生平行文落笔有两般分区。所谓散文，无非花开花落，无病呻吟；所谓杂文，无外荆棘刺手，奚落讽喻。

文字江湖，五方杂处。曹聚仁说“诗人住在历史上是一个仙人，住在楼上就是一个疯子”，撰文者则不然，寂寞勤苦，苦难中竟生出些许乐观态度。好的散文，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好的杂文，柔而能健，峭而能厚，伸而能屈，放而能收。

人之雅致，无关风月，菜园姑且作花园。出生世家，气质非凡，堂弟林宣回忆林徽因：其在写诗时常点一炷香，摆一瓶插花，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飘飘中吟哦酿制佳作。这做派，出品定是既唯美又文艺者，徘徊风花雪月、似水柔情间，手执香烟，顾盼生辉。有一种美丽，叫林徽因，有一种优秀，也叫林徽因。

人之品，文之格，格雷厄姆·格林说：“写作是由不得我的事。好比我长了个疖子。只等疖子一熟，就非得把脓挤出来不可。”挤出的疖子一类，多在杂文一路。持短笔，照孤灯，心中总有孤愤，眼前时过不平。

罗素概括支配人类感情者有三：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不幸无可遏制的同情。此三点情怀易作散文素材。而钱理群概括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也有三：不懈地追求真理，独立思考，批判质疑精神。此三点表述适合杂文形制。陶行知云：“大雨过后，有两种人，一种人抬头看天，看到的是蔚蓝与美丽；一种人低头看地，看到的是淤泥与绝望。”性格决定际遇，抬头看天，可作散文，低头看地，当写杂文。到了一定年龄，有了一些经验，反走到两个极端，或释然开朗，或钻入牛角，前者写散文，一路青川景象，后者写杂文，壁立千刃险象。散文家经营自己生活中的点滴美好，眼里值得欣赏者很多，杂文家关注大千世界里的不尽人意，以为应该蔑视者更多。

寡人有疾，名人有讳，针砭时弊者，风骨自成，高古自现，众人看得越是过瘾，作者心里越是着慌。找个借口，谁都可以开走，但杂文家不能不发声，沉默实则喧嚣的遮掩。国事不堪，隐痛长在，人民忿恨，莫可言明，杂文家为之代言。行夜路，高歌壮胆，做害怕之事，害怕必然消失。军人活着，寿衣便一直穿在身上，和平年代，杂文家当有此备。说得太多，舌敝唇焦，饮一勺失望之水，继续唠叨，失望者行希望之事，此即杂文家。“没有风暴，船帆不过是一块破布”，经此砥砺，文字愈发的精致准确。思力虽深厚，用事须隐约，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愈发的艰涩聱牙，累人口舌。此皆言论入罪时代养就的小智慧，久而久之，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思维道断，言语路绝。

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眇然有身。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然对正义的追求，深植人心，此乃社会前行之动力。义感君子，利动小人，让坏人不容易做坏事的难度，相比让好人做好事的难度小一些。

得偿所愿，写作是写作者的生命报答。旧饮新啜，淡而不涩，外在镇定，源于内在克制，困惑多到相当程度，现世便不再安稳，一程风雨又婆娑，自会克制不住，怒目圆睁，下笔千言，由散文家而杂文家。或早或晚，散文与杂文总会相逢，但甘蔗没有两头甜，其必有侧重，我则偏向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