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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还乡

卷五 还乡

困境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唐·韦应物
  刚刚离家一个人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写了好多家书,厚厚的,每一封都总有十几页。
  那时侯,父亲从台湾也给我写了许多,信里常有令我觉得很温暖的句子。
  有一封信里。父亲这样说:
  "在家时的你,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海的,我总觉得你是我五个孩子里最不听话的一个,就象一匹小野马。现在,小野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我还真有点不放心,有时候会轻轻叫你的名字。小野马,离我们老远老远的小野马啊!你也开始想家了吗?"
  在异国冰寒的夜晚里读着父亲的信,热泪怎样也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心里很不得能马上回到父亲的身边,可是,即使是当时那样年少的我也能明白,有些路是非要一个人往前走不可的啊!
  在这人世间;有些路是非要单独一个人去面对,单独一个人去跋涉的。路再长再远,夜再黑再暗,也得独自默默地走下去。
  支撑着自己的,也许就是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那一份渴望了吧。渴望能找到一个世界,不管是在画里、书里,还是在世人的心里,渴望能找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一个原来应该还存在着的幽深华茂的世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这条长路上慢慢地摸索着。偶尔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象那美丽的世界就近在眼前,而多数的时间里,所有的理想却都永远遥不可及。
  在这条长路上,在寻找的过程中,付出的和得到的常常无法预料。一切的现象似乎都彼此对立却又都无法单独存在,欣喜与歉疚,满足与憾恨总是同时出现,同时逼进,并且,谁也不肯退让。而在这些分叉点上,我逐渐变得犹疑与软弱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忘记我要寻找的到底是一些什么了。
  难道,这就是年少时的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生吗?
  那个无忧无虑、理直气壮的小野马到哪里去了呢7
  对于眼前的处境,对于自己的改变,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混乱与不安,在这一条迢遥的长路上,我难道真的就只能做一个迷途的过客而已吗?
  而这并不是我当初要走上这条路来时的原意啊!
  我能不能有足够的智慧来越过眼前的困境?能不能重新得回那片宽广宁静的天空?能不能重新拥有那跑沙跑雪独嘶的心情?还有,我那极为珍惜的,在创作上独来独往的生命?
  在静夜的灯下,我轻声问着自己,能还是不能呢?
 
燕子
  初中的时候,学会了那一首"送别"的歌,常常爱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有一个下午,父亲忽然叫住我,要我从头再唱一遍。很少被父亲这样注意过的我,心里觉得很兴奋,赶快再从头来好好地唱一次:
  长亭外,古道边……
  刚开了头,就被父亲打断了,他问我:
  "怎么是长亭外,怎么不是长城外呢?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啊!"
  我把音乐课本拿出来,想要向父亲证明他的错误。可是父亲并不要看,他只是很懊丧地对我说:
  "好可惜!我一直以为是长城外,以为写的是我们老家,所以第一次听这首歌时就特别地感动,并且一直没有忘记,想不到竟然这么多年是听错了,好可惜!"
  父亲一连说了两个好可惜,然后就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前几年刚搬到石门乡间的时候,我还怀着凯儿,听医生的嘱咐,一个人常常在田野间散步。那个时候,山上还种满了相思树,苍苍翠翠的,走在里面,可以听到各式各样的小鸟的鸣声,田里面也总是绿意盎然,好多小鸟也会很大胆地从我身边飞掠而过。
  我就是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只孤单的小鸟的,在田边的电线杆上,在细细的电线上,它安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羽毛,像剪刀一样的双尾。
  "燕子!"我心中像触电一样地呆住了。
  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燕子吗?这不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燕子吗?这不就是书里说的,外婆歌里唱的那一只燕子吗?
  在南国的温热的阳光里,我心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外婆爱唱的那一首歌来了:
  燕子啊!燕子啊!你是我温柔可爱的小小燕子啊……
  在以后的好几年里,我都会常常看到这种相同的小鸟,有的时候,我是牵着慈儿,有的时候,我是抱着凯儿,每一次,我都会很兴奋地指给孩子看:
  "快看!宝贝,快看!那就是燕子,那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小小燕子啊!"
  怀中的凯儿正咿呀学语,香香软软唇间也随着我说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儿语。天好蓝,风好柔,我抱着我的孩子,站在南国的阡陌上,注视着那一只黑色的安静的飞鸟,心中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一种朦胧的悲伤。
  一直到了去年的夏天,因为内政部的邀请,我和几位画家朋友一起,到南部的国家公园去写生,在一本报道垦丁附近天然资源的画里,我看到了我的燕子。图片上的它有着一样的黑色羽毛,一样的剪状的双尾,然而,在图片下的解释和说明里,却写着它的名字是"乌秋"。
  在那个时候,我的周围有着好多的朋友,我却在忽然之间觉得非常的孤单、在我的朋友里,有好多位在这方面很有研究心得的专家,我只要提出我的问题,一定可以马上得到解答,可是,我在那个时候唯一的反应,却只是把那本画静静地合上,然后静静地走了出去。
  在那一刹那,我忽然体会出来多年以前的那一个下午,父亲失望的心情了。其实,不必向别人提出问题,我自己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我想,虽然有的时候,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是应该面对所有的真相,可是,有的时候,我们实在也可以保有一些小小的美丽的错误,与人无害,与世无争,却能带给我们非常深沉的安慰的那一种错误。
  我实在是舍不得我心中那一只小小的燕子啊!
 
莲座上的佛
  风声是很早就放出去了,因为,我很爱看朋友们那种羡慕得不得了的样子:
  "真的要去尼泊尔啊?"
  朋友的眼睛好象在刹那间都亮了起来。于是,我就可以又得意又谦逊地回答他们:
  "是陶!不过还不知道手续办得怎么样?假如办成的话,我们还要去印度,去喀什米尔哩!"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好象还都没这么兴奋。向别人说起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名字时,真有种陶陶然、薰薰然的感觉。
  我一直想去那种地方,遥远、神秘和全然的陌生。不管是金碧辉煌的古老,或者是荒芜脏乱的现代,一切都只是在一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里存在,和我没有丝毫痛痒相关,我可以用欣赏童话的那种心情去欣赏那块土地,不必艳羡,不必比较,也不必心伤。
  而飞机飞到加德满都盆地上空时,也真给了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有的那种国度的感觉。从特别白、特别厚的云层掩映下,一点点地向我们逐渐展路出来的丰饶的绿色高原,有那样干净美丽的颜色,房屋、树木、山峦都长得恰象我梦里曾经臆测过的模样。又好象一张年代稍有点久远,可是笔触仍然如新的透明水彩画。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有一件事情走在等待着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一点也没能料到的。
  到了加德满都,住进了"香格里拉"旅馆,稍事休息,喝了旅馆特别为我们准备的迎宾酒后,我们就开始参观活动了。第一站就是城郊东方的山上那座"四眼神庙",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佛塔。同行的尼泊尔导游很热心地为我们讲解:塔是实心的,底下的圆座代表宇宙,而上面四方座上画的四面佛眼代表佛在观看注视着众生,然后,然后……。他的英文带有很重的土腔,听起来很费力,于是,我们就一个两个地慢慢溜开了。要溜要赶快,否则,只剩下你一个人时,就很不好意思而必需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我溜到佛塔旁边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刹时间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庙全都忘了。小小的店里,摆满了精致美丽的东西:镶着银丝套子的弯刀,缀满了彩色石头的胸饰,还有细笔画在画布上的佛画,还有拿起来叮噹作响的喇嘛教的法器,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问:
  "怎么卖?多少钱?"
  不过,同行的爱亚比我早,已经拿起一个银镯子来问价钱了。她要店主翻译那镯子上刻着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看他们两个说得正热闹,我只好在旁边先挑一些东西出来,等他们说完话。
  可是,他们两个大概碰到难题了,僵在那里半天,爱亚过来叫我,要我给地翻译一下,因为有一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懂。
  面孔黝黑的尼泊尔店主指着手上拿着的那个银铜子说:
  "这是一句经文,我念给你听,它的意思是说:莲座上的佛。"
  他念出了那句经文:
  "哄玛呢巴地玛哄。"
  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爱亚在旁边等着我的翻译,店主也在旁边等着我翻译,店里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也在看着我,可是,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说话,因为我心里在刹时之间忽然觉得很空,又忽然觉得很满。
  那样熟悉的一个句子,却在那样陌生的地方,从那样陌生的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句经文。常常是傍晚,有时候是早上,外婆跪在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长长的蒙古话的经文我听不懂,可是,这一句反覆地出现,却被我记住了。
  而当时的我,甚至,过了这么多年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它记住了。在这一刹那之前,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把这句经文记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么淘气、怎么不听话、怎么伤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课里,在她每天向佛祖祈求的时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为我们祷告,为我们祈福的吧。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个安静而遥远的清晨或傍晚。我还能记得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桂花的香气,巷子里走过的三轮车的铃声,还有那个年轻的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感激的我,装着是不在意似地倚在门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远会原谅我、永远会爱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向我证实一次她对我的爱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出不来,然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只是一种孺慕之情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悲凉的沧桑也随着热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于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把我的失态向爱亚解释了一下。爱亚真正是能体贴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静、忍耐地等在旁边,当时并没有急着要来安慰我,事后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却能让我感受到她的了解与关怀。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而已了。从那一刻以后,有些庄严而又亲切的东西将我系绊住了,我与那一块仙境似的土地之间竟然有了关连。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失母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向聚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哀求:
  "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领我回去。见到父亲时大哭了一场,等到回到家里,又有点害怕母亲会责怪我,就踌躇着不敢向前了。母亲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姐姐们在旁边一直问我,问我真的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哭给大家看?
  而在今年五月三日的这一天,在台中一个专科学校的礼堂里,在千百人的面前,在初闻噩耗的那一刻,我也和多少年前一样,魂飞魄散,不得不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好象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原来的家。
  在前一天下午和母亲道别的时候,还没有任何预兆,一切如常,母亲仍然是那个安静平稳在努力做着保健运动的母亲,我仍然是那个匆忙急躁有着一切理由要跑出门去的女儿,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一切如常。
  我一面急着往外跑一面又回头高声向她说再见,我说我去台中领个奖章回来送她好不好?母亲正在护士扶持下做一个困难的动作,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并没有耐心地停下来等她回答。
  我没有领到那个奖章。
  清晨就赶到台中的丈夫,在颁奖会场入口签名的地方伸手拦住了我,把我牵到旁边,迟疑又迟疑之后,用他所能用的最和缓的语气向我宣告:
  "妈妈过去了。"
  而在那个时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微笑,还正在惊喜于他的出现,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让签名,不让我和我身旁的朋友打招呼。
  要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那五个字的意思,要在挣扎抗拒了之后才在热泪滂沱中接受了命运的宣判。
  我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失声痛哭,忽然明白自己从此是个失母的人了,和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完全不一样的是我从此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路,再也没有可以重新获得的机会了。
  五月终于过去了,此刻的母亲已经长眠在一处有着许多阳光的山坡上,山坡周围有野生的松树和台湾的相思,远处可以望到北海岸灰蓝色的海洋。父亲忽然回头问我:
  "妈妈这墓是朝北的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方,北方是那里?是那一个方向呢?
  是妈妈用七十年的时间慢慢走过来的那个最初的地方吗?是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从此就不能再回去的故乡吗?
  母亲的故乡在蒙古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一个遥远的她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只听说春天来时草原上会开满了花朵,而夏日风过时草香直漫到天际。乡关路远,归梦难圆。而此刻,要经过生死的界限,要终于长眠在温热的南国岛屿上之后,我们的母亲才能重新再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罢。
  而那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还乡?!

  我马上就开始喜欢她了。
  因为,她是这样在形容着我的家乡,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远那么远的云。你知道吗?那天有多远,云就一直跟着铺到多远。整片草原上天空几乎是圆的,一直垂到地平线上,而那地平线又好远好远。"
  C在旁边微笑打岔:
  "天似穹庐罩四野。"
  然后,她又说:
  "那些男孩子真好看,站在那里,挺拔得就象一棵树一样。"
  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再说:
  "我觉得你不太象蒙古人了。我看过的那些蒙古女孩眼睛都是细细长长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好可爱。"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孔都亮了起来,眼神好家也都被那与草原有关的回忆点燃照亮了一样。
  在我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被燃着了,同时还充满了对她的感激。虽然才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但是,籍着她敏锐的心灵和眼睛,我好象也看到了我的故乡一样。
  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对我提过同样的话题——他们去过我的家乡,他们想要告诉我旅程的一些经历。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很奇怪很痛苦的感觉,微笑端坐聆听一个不大相识的朋友说一段他认为很特别的或者很新鲜的趣事,而那件趣事发生在我遥远的梦魂里的家乡。
  所以,我常常在一开始就央求他们换一个话题,而对方也常常是一脸诧异地注视着我:
  "可是,你不是蒙古人吗?我还以为你会爱听哩。"
  要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确实有点困难,首先,我心中对他们有着一份强烈的妒意。为什么?同样是中国人,他们可以去到我的故乡而我却不能?他们应该知道我的渴望,为什么却还非要到我这回不去的人的面前来说话?我想,无论如何,我总还有拒绝聆听的自由吧?
  另外,更让我难过的是那在有意或无意之间的一种观光客的口气,深深刺伤了我的心。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我想,也许只能解释成自己的过分敏感了吧。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高高兴兴聆听一个朋友对我大谈他在印尼、在欧洲,或者甚至在北极的精彩经历,却绝对不能忍受一个中国人在中国大陆上的"观光"过程。
  可是,在这一天,她说话的感觉却和那些其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她也是去旅行,也是在听到了我是蒙古人之后,想告诉我她对我的故乡的喜爱与惊叹。
  我想,不同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了吧。
  她是真心喜爱那一片辽阔的草原,也连带着喜欢了那片草原上的居民,所以,在她的语气里,有着一种真纯的喜悦,她似乎替我说出了我故乡最美好的一面——也是我衷心希望能够看到的那一面。
  我因此而不得不感激她。因为:这终于证明了,我也许不一定每次都要忌妒和生气的,我其实还是很渴望能够聆听到别人对我故乡的形容,只要他不要再有意或无意之间伤了我,或者伤了我那从来没能见过的家乡。
  而在隔离了几十年之后,这是彼此之间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我自己心中的喜怒了,还有那一分强烈的妒意。
  去年暑假在香港,一位在那里教大学的朋友对我说:
  "现在香港的年轻人真会玩,一放寒暑假就跑了。"
  我的童年是在香港度过的,因此知道也去过香港那几个外海上的小岛,于是微笑地向他说:
  "年轻人本来就应该在放假的时候出去玩的啊!"
  想不到,朋友却回答我说:
  "可是,有时候大考一考完人就不见了,问同学才知道这个人去了蒙古,那个人去了新疆,真过份!连考了几分也不管了。"
  听到那些地名的时候,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原来对这个小岛上的年轻人的同情与宽容(也许还有着一丝可以察觉的怜悯),都在霎时一齐变成又炽热又疼痛的妒意了。
  我不禁自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了呢?
  或者,我们都要自问,这几十年的时光,怎么让中国人变成这么许多不同的样子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人已经在蒙古了;写这信时我的心也好象已经在大漠上奔驰了一样。下次再给你信时,最快也将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只是为了要向我实践一句诺言、一个在海外从事摄影工作的朋友,在他的大陆摄影之旅里,加上了一个新的目标,我的家乡——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探寻。
  在起始的时候,我是很兴奋的,他总会尽量去试,希望能够拍到一些有意义的,令我动心的相片回来。
  但是,在今天,在他归期将近的时候,我却开始害怕了起来。我伯的就是马上就要揭晓的感觉,在他把辛苦拍得的相片递过来给我的时候,我是打开来看还是不看呢?
  就在前几天,C笑着对我说:
  "席慕容,我们一起回去看一看好吗?只要你保证不在路上乱哭,我们就跟着你去蒙古玩玩好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在我前面等待着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逢?
  就象所有在台湾成长的这一代,"我,已经是一棵树,深植在这温暖的南国。"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期望与等待部与这个岛有了关联,我实实在在是这个岛上的一份子,是这个岛上的人了。
  不用朋友来提醒,我自己也觉得已经不太蒙蒙古人了。可是,如果不还乡,我的祖籍仍然是遥远的蒙古,我身上的血脉也仍然自觉是来自那草原的嫡传。而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原来是非常模糊的故乡清清楚楚地放到你眼前,你是要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而如果,如果有一天真的回去了,站在那一片曾经养育过我父亲和母亲成长的土地上,在那个时候,我又会是什么呢?
  我多害怕,如果站在一块原来于我应该是非常亲近的土地上,却发现自己已经是,并且,也终于只能是一个陌生的异乡人了。
  如果面对着的是这样的命运,我想,任谁都不能不痛哭的吧。
  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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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席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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