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
秋天赶着藏羊下山,雪就在对面的山顶耀眼地白。
寂寞的白从东向西,几十年前还覆盖着男人到不了的地方。
现在,那些山岗裸露着灰色砾石,在天空下荒凉地向上。
黄昏最后淹没它们。它们看见坐在阿拉克湖边的男人和身下的石头融为一
色,
那种颜色不是黑色的,
有些苍白,有些斑驳,有些安静,但在昆仑山孤独地显眼。
埋头赶路的秋天,好心肠们梦境荒凉,大风吹过男人的时候,
石头的心针扎了一下。
昆仑山区:一顶帐篷
一条牛舌头长的山冈把三群羊分开。
西边的刚刚爬到山顶,像一朵朵待捡的棉花铺在半空。
另外一群黑眼圈的羊,被哈图河拦在上游,
它们看见昆仑山区暮色滚滚,一点儿一点儿暗了。
最后一群,是缓慢前行的青春,傍晚落下来的时候
在我的心尖上剜下一块儿肉,
点亮羊皮灯。
两群羊在昆仑山回到羊圈,半身子高的石圈
拉姆砌了半年,四月放好第一块石头,昆仑山还下着雪;
最后一块垒好,雪已经在眼前的山顶亮晃晃地看着她。正好是六月,
拉姆一个人,大半夜望空了昆仑山。
没有回到拉姆身边的羊群,是越来越远的命运。
那么多年,它们跟着我往东往西
心疼得要命。最小的一只,断了半个犄角,上面风蹲着,伤痛还在。
它回头望望昆仑山,
双眼里摇荡的阿拉克湖覆盖了整个秋天。
阿拉克湖:午后时光
男人后面,走着没有故乡的黄昏,一条伸向昆仑山腹地的石子路
很容易就把心硌痛了。
空没有尽头,在阿拉克湖和曲麻莱分手的三岔路口,
风辨不清方向,它在拉姆的帐篷前停了一个下午,空空的酥油桶
空空的秋天,
空空的边疆,
空空的自己,
风把想说的话压在心里。
拉姆坐在山梁上,经轮送太阳往西走,
细微的呼喊从心底里发出来,黯哑,简单;才抽一支烟的功夫,
就被四面八方的空寂淹埋了。
二十根长辫子挂着星星的拉姆,
昆仑山区的一生多么漫长啊,甚至超过了我们经过的所有痛苦。
巴隆农场:夜空
所有秘密都藏在夜空。一个回族大汉仰起头给男人指出一条银河。
男子想抓一把天上的葡萄,最亮的那粒,甜得不能再甜了。
他伸手,只抓住了两手安静的黑夜。
两颗星星以前生活在地上,一个砍柴,一个织布。
他们的孩子刚刚认清油菜花和豆荚。
唯一的一头老牛,被姐姐牵着,弟弟骑在上面,
一串细碎的小铃铛跌在土路上叫醒了春天。
两颗星星的茅屋,鸟蹲在草尖,风蹲在草尖,花也蹲在草尖,
周围的金铃子敞开嗓子:牛郎啊牛郎,织女啊织女
最后也没喊来烟熏火燎的幸福。
男子顺着回族大汉指示的方向,看见巴隆水泥砌铺的水渠流到了天上。
这条河不怎么宽,只有一生那么远
天上的牛郎和织女跨不过去。在巴隆,喜鹊稀罕,北斗七星偏南,
银河上无人建桥。
次日黎明,又红又黑的朝霞半苫着那些秘密。
回族大汉的父亲,一个走遍海西山羊胡子花白的慈祥老人望着远方说,
巴隆是都兰的金窝窝,巴隆是都兰的奶杆子。
而在羊皮书里蒙古人骑马挥弯刀
把嗓子喉出血:
都兰,
都兰,
我把你放在胸口,你捂热我的心。
注:都兰,蒙语,意为温暖的地方。
都兰,我在秋天到达
光阴跟着我。向西,
大地又高又远,人越来越小。
“妹子呀,我是眼睛,你是泪,不要眨,一辈子就这么闪着。”
掉光牙齿的老驼工满口甘肃土话,从腔子里吼出来,都兰能听得懂。
他的心走在路上,
人在昆仑山下,抵御日子的进攻力不从心。
积满雨水的骆驼蹄窝里,天空把头颅扔向旷野,暮色就落在了青海小城。
老驼工的声音走过来,
在街角找到了避风的地方。五十年过了,他的命途远离故乡,绣着水红鸳鸯的旱烟袋遗落雪国,那么耀人的白牡丹开败在巴丹吉林沙丘,一爿空落了日月的土炕重归为黄土。老驼工饥饿地想:要命的活牵连啊
我离你不远,大约三十年,
只隔一个秋天。
都兰的老英雄在云垛荒芜的天空下走不到原来的地方。
君王挥刀,
绣娘飞针,
人怎么活都是一生。老英雄老英雄,我经过都兰
白露将白,
小寒将寒,
心血尽负,
在月亮蓝汪汪的昆仑山
把你爱了。
香日德,正午静谧
八瓣梅花在寺院门前疯一样开。她的秘密
神不告诉我。
从都兰到香日德,每一个村庄都是八瓣梅的神殿。她把一半心思说给天空,
一半留给自己。
过往的神和香日德生死厮守,他们停下来,经卷里面住满了安宁,
我对世界的爱也在其中。三盏酥油灯亮在秋天,
黄豆大的火苗说,前世分离,
今生难聚,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亲人。
佛没有听见。佛的殿堂静寂无声;
三个低头擦洗黄铜灯盏的小喇嘛一抬头,看见从雪山下来的男人
在太阳下经过。
此刻,经堂沉厚的柏木门缓缓闭合,
户枢发出的声音,
好像压抑在心底已过百年。人间究竟有多少痛
我不想知道。
远处,昆仑山苍茫地静。
星空下,在海西的大地上
丝绸梦见荒凉的心走在路上;通往波斯的大道
除了夜晚
没有更多的秘密。
念经的人一直在黑夜奔波。跟随他的经卷被石头刻在心上。过了今晚
命运有三种走向:
一条是甘肃,一条是新疆,一条是西藏。
但丝绸梦见了荒凉,
半个河西沦陷在坏死的良心。一只阿尔泰山的猎隼在天上说:
人走地空,
花败心愁。
当太阳爬上当金山垭口,谁也看不见男人的背影。
2014.10.21
当金山下
太阳赶着男人走。
丝绸沉睡的地方,他像一个苍茫的王,慢慢吃完最后一块儿牛排,然后点燃香烟,美美地吐了一个烟圈。遥望落日,一樽横置的觥空空如也;男人暗自遗憾:葡萄美酒遍流河西,唯我不得。
美人的玉镯随风消失在天空。巨大的黄昏就把男人从海西的大地领到了海上。黑色的海,寂寞的海,情的海,恨的海,夺回黄金的波涛,淹不死良心。男人坐在当金山下,西望新疆并无故人,再望西藏,每一颗闪耀的星星,都是一座温暖的宫殿。男人不用回头,知道青海就在身后,七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大陆,伤痛不多,只有昆仑山那么高。
他跐灭香烟,凝望夜色翻滚的边疆,箜篌失声,胡笳嘶哑,猩红的沙丘上,伎乐天掀起风暴。男人想:今夜很好。
2014.10.25
丝绸之路南路:暮色
一个男人走在中亚,
远方升起的星星是他的故乡。丝绸裹紧尘世的身子,多少痛疼无人理会。
灵魂累倒在大地的怀里,暮色最先覆盖它,然后在昆仑山下浩荡成河。男人泅渡,抓不住世界的良心;男人泅渡,天狼星耀眼地白,一座土墙颓废的寺院遗址被风轻轻托起,他年空洞,经声散落海西;老喇嘛曾经跪伏的岭顶,只有一片陈旧的积雪。
男人泅渡,
夜低风紧,
痛楚不言,
一颗心再度远往昆仑山以西。
适值狂雪。
天空下:写在玉树的三封家书
1、第一封
花开一次,人老一岁;亲人,我对你们的爱又多了一份。天下苍茫,灵魂无数,我只熟知两个,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它们善良,遭受过那么多伤害,但从来没有沉沦。
现在,我们是生死相依的对方。心尖尖上的一块儿肉。
放不下的半个身子。
远处的人说:海干了,
心不死。
远处的人说:石烂了,
情不断。
2、第二封
白塔下面,放着我的心。它在唐蕃古道上疼过,哭过,至今伤痕遍布。它在石头上面,是简单的六个藏文单词。我对世界的全部爱,尽在其中。
唐代的白塔下,九只羊吃草。过了白露,它们回到海拔稍低的湟水河谷。它们是我的心情,悲伤的那只,高兴的那只,安静的那只,焦躁的那只,想家的那只,祈祷的那只……九只羊,我的一生。
远在成都的那只——我的丑丫头,是我可以把性命给她的那只。
3、第三封
我走过的地方,你们也走过。我骑过的白云,把你们带到西藏,最后定居青唐。这是月亮的边城。你们是丁香的女儿,我是酒杯中的浪子,年近半百,歌喉嘶哑,除了一腔子热血,只剩下一腔子爱。
云端上的人在唱:黄河里的水断了,
流浪的儿子回家了;
鸣鸡儿叫了三遍了,
热突突的身子空了。
风尖上的人在唱:你走,路空;
你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