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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的星座在发光‖宋长玥:缓慢的青春在我心尖剜下一块肉


宋长玥

宋长玥,1968年生于青海,先后在《诗刊》《星星诗刊》《散文诗》等发表诗歌散文千余首篇;诗歌入选国内数十部诗歌重要选本;出版诗集《一个男人的青海》《玉门九零诗选》《前世的情歌》,长篇散文《遥远的跫音》7部(其中一部合著);获青海省第二、三届青年文学奖、青海省政府文艺创作奖等十多项文学奖励。现供职于青海省司法厅。


昆仑山(组章)


昆仑山

秋天赶着藏羊下山,雪就在对面的山顶耀眼地白。

寂寞的白从东向西,几十年前还覆盖着男人到不了的地方。

现在,那些山岗裸露着灰色砾石,在天空下荒凉地向上。

黄昏最后淹没它们。它们看见坐在阿拉克湖边的男人和身下的石头融为一

色,

那种颜色不是黑色的,

有些苍白,有些斑驳,有些安静,但在昆仑山孤独地显眼。

埋头赶路的秋天,好心肠们梦境荒凉,大风吹过男人的时候,

石头的心针扎了一下。



昆仑山区:一顶帐篷

一条牛舌头长的山冈把三群羊分开。

西边的刚刚爬到山顶,像一朵朵待捡的棉花铺在半空。

另外一群黑眼圈的羊,被哈图河拦在上游,

它们看见昆仑山区暮色滚滚,一点儿一点儿暗了。

最后一群,是缓慢前行的青春,傍晚落下来的时候

在我的心尖上剜下一块儿肉,

点亮羊皮灯。

两群羊在昆仑山回到羊圈,半身子高的石圈

拉姆砌了半年,四月放好第一块石头,昆仑山还下着雪;

最后一块垒好,雪已经在眼前的山顶亮晃晃地看着她。正好是六月,

拉姆一个人,大半夜望空了昆仑山。

没有回到拉姆身边的羊群,是越来越远的命运。

那么多年,它们跟着我往东往西

心疼得要命。最小的一只,断了半个犄角,上面风蹲着,伤痛还在。

它回头望望昆仑山,

双眼里摇荡的阿拉克湖覆盖了整个秋天。




阿拉克湖:午后时光

男人后面,走着没有故乡的黄昏,一条伸向昆仑山腹地的石子路

很容易就把心硌痛了。

空没有尽头,在阿拉克湖和曲麻莱分手的三岔路口,

风辨不清方向,它在拉姆的帐篷前停了一个下午,空空的酥油桶

空空的秋天,

空空的边疆,

空空的自己,

风把想说的话压在心里。

拉姆坐在山梁上,经轮送太阳往西走,

细微的呼喊从心底里发出来,黯哑,简单;才抽一支烟的功夫,

就被四面八方的空寂淹埋了。

二十根长辫子挂着星星的拉姆,

昆仑山区的一生多么漫长啊,甚至超过了我们经过的所有痛苦。


巴隆农场:夜空

所有秘密都藏在夜空。一个回族大汉仰起头给男人指出一条银河。

男子想抓一把天上的葡萄,最亮的那粒,甜得不能再甜了。

他伸手,只抓住了两手安静的黑夜。

两颗星星以前生活在地上,一个砍柴,一个织布。

他们的孩子刚刚认清油菜花和豆荚。

唯一的一头老牛,被姐姐牵着,弟弟骑在上面,

一串细碎的小铃铛跌在土路上叫醒了春天。

两颗星星的茅屋,鸟蹲在草尖,风蹲在草尖,花也蹲在草尖,

周围的金铃子敞开嗓子:牛郎啊牛郎,织女啊织女

最后也没喊来烟熏火燎的幸福。

男子顺着回族大汉指示的方向,看见巴隆水泥砌铺的水渠流到了天上。

这条河不怎么宽,只有一生那么远

天上的牛郎和织女跨不过去。在巴隆,喜鹊稀罕,北斗七星偏南,

银河上无人建桥。

次日黎明,又红又黑的朝霞半苫着那些秘密。

回族大汉的父亲,一个走遍海西山羊胡子花白的慈祥老人望着远方说,

巴隆是都兰的金窝窝,巴隆是都兰的奶杆子。

而在羊皮书里蒙古人骑马挥弯刀

把嗓子喉出血:

都兰,

都兰,

我把你放在胸口,你捂热我的心。

注:都兰,蒙语,意为温暖的地方。




都兰,我在秋天到达

光阴跟着我。向西,

大地又高又远,人越来越小。

“妹子呀,我是眼睛,你是泪,不要眨,一辈子就这么闪着。”

掉光牙齿的老驼工满口甘肃土话,从腔子里吼出来,都兰能听得懂。

他的心走在路上,

人在昆仑山下,抵御日子的进攻力不从心。

积满雨水的骆驼蹄窝里,天空把头颅扔向旷野,暮色就落在了青海小城。

老驼工的声音走过来,

在街角找到了避风的地方。五十年过了,他的命途远离故乡,绣着水红鸳鸯的旱烟袋遗落雪国,那么耀人的白牡丹开败在巴丹吉林沙丘,一爿空落了日月的土炕重归为黄土。老驼工饥饿地想:要命的活牵连啊

我离你不远,大约三十年,

只隔一个秋天。

都兰的老英雄在云垛荒芜的天空下走不到原来的地方。

君王挥刀,

绣娘飞针,

人怎么活都是一生。老英雄老英雄,我经过都兰

白露将白,

小寒将寒,

心血尽负,

在月亮蓝汪汪的昆仑山

把你爱了。



香日德,正午静谧

八瓣梅花在寺院门前疯一样开。她的秘密

神不告诉我。

从都兰到香日德,每一个村庄都是八瓣梅的神殿。她把一半心思说给天空,

一半留给自己。

过往的神和香日德生死厮守,他们停下来,经卷里面住满了安宁,

我对世界的爱也在其中。三盏酥油灯亮在秋天,

黄豆大的火苗说,前世分离,

今生难聚,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亲人。

佛没有听见。佛的殿堂静寂无声;

三个低头擦洗黄铜灯盏的小喇嘛一抬头,看见从雪山下来的男人

在太阳下经过。

此刻,经堂沉厚的柏木门缓缓闭合,

户枢发出的声音,

好像压抑在心底已过百年。人间究竟有多少痛

我不想知道。

远处,昆仑山苍茫地静。



星空下,在海西的大地上

丝绸梦见荒凉的心走在路上;通往波斯的大道

除了夜晚

没有更多的秘密。

念经的人一直在黑夜奔波。跟随他的经卷被石头刻在心上。过了今晚

命运有三种走向:

一条是甘肃,一条是新疆,一条是西藏。

但丝绸梦见了荒凉,

半个河西沦陷在坏死的良心。一只阿尔泰山的猎隼在天上说:

人走地空,

花败心愁。

当太阳爬上当金山垭口,谁也看不见男人的背影。

2014.10.21


当金山下

太阳赶着男人走。

丝绸沉睡的地方,他像一个苍茫的王,慢慢吃完最后一块儿牛排,然后点燃香烟,美美地吐了一个烟圈。遥望落日,一樽横置的觥空空如也;男人暗自遗憾:葡萄美酒遍流河西,唯我不得。

美人的玉镯随风消失在天空。巨大的黄昏就把男人从海西的大地领到了海上。黑色的海,寂寞的海,情的海,恨的海,夺回黄金的波涛,淹不死良心。男人坐在当金山下,西望新疆并无故人,再望西藏,每一颗闪耀的星星,都是一座温暖的宫殿。男人不用回头,知道青海就在身后,七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大陆,伤痛不多,只有昆仑山那么高。

他跐灭香烟,凝望夜色翻滚的边疆,箜篌失声,胡笳嘶哑,猩红的沙丘上,伎乐天掀起风暴。男人想:今夜很好。


2014.10.25



丝绸之路南路:暮色

一个男人走在中亚,

远方升起的星星是他的故乡。丝绸裹紧尘世的身子,多少痛疼无人理会。

灵魂累倒在大地的怀里,暮色最先覆盖它,然后在昆仑山下浩荡成河。男人泅渡,抓不住世界的良心;男人泅渡,天狼星耀眼地白,一座土墙颓废的寺院遗址被风轻轻托起,他年空洞,经声散落海西;老喇嘛曾经跪伏的岭顶,只有一片陈旧的积雪。

男人泅渡,

夜低风紧,

痛楚不言,

一颗心再度远往昆仑山以西。

适值狂雪。



天空下:写在玉树的三封家书

1、第一封


花开一次,人老一岁;亲人,我对你们的爱又多了一份。天下苍茫,灵魂无数,我只熟知两个,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它们善良,遭受过那么多伤害,但从来没有沉沦。

现在,我们是生死相依的对方。心尖尖上的一块儿肉。

放不下的半个身子。

远处的人说:海干了,

心不死。

远处的人说:石烂了,

情不断。


2、第二封


白塔下面,放着我的心。它在唐蕃古道上疼过,哭过,至今伤痕遍布。它在石头上面,是简单的六个藏文单词。我对世界的全部爱,尽在其中。

唐代的白塔下,九只羊吃草。过了白露,它们回到海拔稍低的湟水河谷。它们是我的心情,悲伤的那只,高兴的那只,安静的那只,焦躁的那只,想家的那只,祈祷的那只……九只羊,我的一生。

远在成都的那只——我的丑丫头,是我可以把性命给她的那只。


3、第三封


我走过的地方,你们也走过。我骑过的白云,把你们带到西藏,最后定居青唐。这是月亮的边城。你们是丁香的女儿,我是酒杯中的浪子,年近半百,歌喉嘶哑,除了一腔子热血,只剩下一腔子爱。


云端上的人在唱:黄河里的水断了,

流浪的儿子回家了;

鸣鸡儿叫了三遍了,

热突突的身子空了。

风尖上的人在唱:你走,路空;

你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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