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烛花黯淡，烛泪渐凝。



灯，灭了；天，亮了。



彻夜未眠，影没残宵。



我半倚门扉，抱臂而立，胸前剑身寒光若隐，旃檀木雕剑柄逸散出千年独有的香，是一种不同与血香的味道。清风微拂，霜衫微拂；背心微寒，封心微寒。或者是在发呆，或者是在发呆，总之，我在等待着。等待着的，或许只是一个已知的结局。



你依然凝视窗外，从子夜半空三两颗星下依然漆黑一片，到此刻昼前初晓的纯墨泛白，丝毫未动，不声不息，你把一切深埋心底，葬在那里不为人知，之前、之时、之后的一切。你薄唇微启，却无言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的确，什么也没发生，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发生。你无所谓，我亦不以为然。或者是在思考，或者是在思考，总之，你在等待着。等待着的，或许只是一个已知的结局。



你始终是背对着我，站在我右侧不远却不让我感觉得到的地方。身为你唯一的近侍，此战，我将伴随你自始至终。是的，至终。可是开战以来已数月有余，我们却从未有过一句对话，从未做过一个手势。偶尔目光相遇，我已会意，仅此而已。没有人与你不陌生，不会有人猜透你的，你固执地这样想。可是，你错在遇到我。是你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即使你伪装再深，永远独自封闭于你内心的阴暗无光的城府，我也还是能够懂你。当然，些许。我相信也承认无人猜到更多。尽管我不知道你每时的想法、最终的目的，可我依然会守候着你的倔强与执着，这是我喜欢的性格，最纯粹的无解的喜欢。你无言，我不语。偶尔目光相遇也许会产生错觉，什么也不解释，一切无声无息。



今晚是最后一役，过了今晚，曾经属于你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这里是你最后唯一的城池，你终于转过身来，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动到到墙角立着的那架古筝，是你用王国最珍贵的旃檀纯木和自己天生银色的发丝自制的。十三弦，你说你是十三月出生的，你喜欢。我微眨双眼，上下眼皮许久不曾接触产生一瞬间的冰冷，让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麻木躯体顿感一丝清醒。我缓步走到古筝前，双手轻轻将它搬起，又轻轻置于你背后的窗台。一指间信手划过十三根弦--最纯真的天籁之音。我重新退至门口，你重新转过身去。果不其然，一首《祭》随之而来，我心微颤。《祭》是你十七岁被确立为王位继承人后所作，曲调满是伤声，让人不忍倾听。这是我听到你弹过的唯一一曲，你的指尖落在琴弦，也扣在我的心弦。我不记得我落过泪，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谁听到它却不落泪。也许《祭》是这般压抑，让我欲哭无泪。



刚才一名副将来报，其部近半数的士兵随正将一起自刎。他目色无光，声音低沉，却打破了连续几日的无声状态。又有将士自刎……副将是迈着沉稳的步伐退下的，脸上带着无奈与坚定，看不到他那埋在心中的失去那么多出生入死好兄弟的痛楚。你我都想到马上下一个自刎的便是他，由他去吧。是谁在叹惜？你不置可否，因为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逃不掉的只有接受。你只是想到了《祭》，随之弹起古筝，于是我沉寂到《祭》带来的安宁，殇语伤声。



王病殁以来，王室战争已持续数月。说是战争，你却从未赢得其中一场胜利，从都城一路退败，直到来到这里，这山脚下最后一座孤城。整个战争，从开始到即将结束，王军作战一塌糊涂，你却什么都不说。你明白这是你的原因，而你的战士绝对忠诚，他们不愿战败宁肯以死来谢女王，也不会逃跑或者叛乱。可你，又是因为什么呢？你知我知，你不知我不知。这是你不说出也说不出的秘密：你选择放弃王传给你的王位，却不愿成全无视亲情欲用武力来夺取它的王兄。你不在乎王位，却不肯让冷血无情的觊觎者轻而易举得逞。没有什么理由，若是牵强借口，只能说是你很倔，这也是我喜欢并会守候着的性格。你无心胜利，却要把包括王室在内属于你的一切输到最完美最彻底。这场战争，注定的结局，你选择继续下去，尽管你也不忍心别人为你牺牲，即使他们甘愿。这是我读懂你的些许，也是所有。你知我知，你不知我不知，一切都不重要，那就无所谓吧。



一曲作罢，我从回忆与沉思中回到现实，其实现在对任何人而言，回忆，沉思与现实早已分不清，也无须分清。就如同《祭》一般，一种莫名的感觉，难以道出的心绪。幻觉无论真假对错，拥有无论颜色。《祭》是幻觉，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不过，我猜你也不懂。-



不出所料，你接着弹，又是一曲《祭》。不仅仅是为你所做而情有独钟，而是因为《祭》似乎就是你自己，它的音符代表你的人生，它的旋律代表你的命运，忧伤、不安却又平静、沉默。《祭》与你融为一体，你只是喜欢。是的，我也只是喜欢，这是最纯粹的一种好感。虽然每次听到结尾我总感觉曲似未完，却也不问为什么，我想我以后会懂的。在你的指尖下，我的耳中，在整座城池，甚至整个王国，《祭》单曲循环，一遍又一遍，它的空灵压抑着所有人，打湿了你我之外的所有人的双眸。-



一切都很简单，沙漏早不计时。天色全暗下来，今天最终是来到了夜晚。仿若无休止般你弹者一百零一遍的《祭》。我倚门而立，抱臂凝神，一切尽在不言。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所有未发生的--注定的结局；正发生的，这最后一曲你指尖下的《祭》。应该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终结。你，依然自若。



八月七日的夜，时而几缕秋风凄厉，不变的是半空中摇曳着的月的凄迷。士兵已整装待发，他们终于等到了这有去无回的最后一役。没有任何人胆怯退缩，也不再有人想要阵前自刎，更不会有人逃跑或者叛乱。他们不会也不愿意那样做，一切无须解释，他们将为女王做最后的冲杀。-



城门洞开，出城而去，敌方的军队早已兵临池下。一切依然安静，军号不鸣，马蹄不声。在士兵让开的道路中，你蹀躞而行，我从容步后。我扶你上那匹毛色纯白的战马，你手里只握一把狭长犀利的银剑，刃薄无痕。全军阵前，第一次亲征，你目光坚定不移，冷靥消逝距离。百米外的敌军已是血色披靡，无不恐惧。我走上前去，为你披上霜衣--一件纯白色绸制锦袍，你无须铠甲。我用最深情和最淡然的眼神看你一眼，然后小心退下，于你身后席地而坐。摆在我面前的，是你用最珍贵的旃檀纯木和你天生银白色发丝自制的古筝。



《祭》一曲，我认真落指。扣动琴弦，你骑马应声奔离。最后一役，此刻开始。尽管每一个人都知道结局会是怎样，但他们还是尽最大努力去浴血拼杀。战场上没有人的喊杀，没有马的嘶鸣，只有冷兵器碰撞的声音以及作为背景《祭》的伤声。你穿行于王兄手下千军万马之中，不突不闪，笔直向前，身后是一条模糊不清的血路。你不惊奇，也没有人诧异，待传过敌军队伍，你勒马而回，又是一条血路。当你回到我面前，正是一曲《祭》罢，战争也随之暂停。我停顿片刻，抬头凝视你的脸，而你口中不语、面上无情，直直地看向我，让我不敢眨眼。



我低下头，你转过身。我将指尖落于琴弦，那是你银白色的发丝，共十三弦。你再次穿入千军万马中，无人可以抵挡。你无视身后士兵折枪断戟，横竖尸体。血静淌，腥静弥，伴随你的，还有一曲《祭》。待你归来，我抱臂静坐原地。薄唇微启，却无言语，与你对视，我们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第三次落指，这应该是最后一曲《祭》。从不奢求看到你的微笑，我把忧伤的泪水流回心底，任其打转。你的生命和容颜为无数人所觊觎，可怜他们接近了你便难以呼吸，任由被你终结了一生，却也无怨无悔。-



《祭》到中段，你该是一个华丽的转身，勒马杀回。可是这次我却想得过于简单。毫无预兆的，古筝的第七根弦，断了。我正不知怎该如何，战争却突然停了。敌我所有将士下马跪地，而你依然卧于马背，只是剑指王兄之心，穿身而出。我从不曾想到。你将目光转移到我，我又一次落指。



你再次返回，毫无阻拦；我再次曲罢，十二根弦。你缓缓下马，我慢慢起身。你累了，扔掉银剑。我靠近你，寸步不离。



我和你相拥于停止作战的军士兵中央，最内一圈的是你仅存的士兵，而外面百圈则是你已死王兄的士兵。你从来都是随着自己的性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你。或守或离，或生或死。我亦是，仅此而已。





我明白该是最后，可我突然不舍得却不得不放开你。是时候了。我表面依然平静，却已经难以呼吸。你淡定地将双手移至头后，插入那银白色的蝴蝶发髻。直到此刻，我才知道，那枚漂亮无解的银白色蝴蝶发髻，是用一把三寸半长的寒匕把发丝纠结到一起而形成的。你把银白色的发丝放下，拨满双肩，秋风迅速灌满你的霜衣，依然纯白无暇；迅速吹过你的发丝，又是那么柔软。你的眼睛中闪射出惨空幻的月光，再无人猜得透。我转过头去，目中空无一物，所有士兵单膝跪地，屏住呼吸，暂停心跳。我不肯再正视你，眼角的湿润却折射出你的影子。终于，你将寒匕缓缓刺入心脏，此刻，所有人都落泪，一切无声无息。



你依然，面无表情。



我浅笑，抱你而去。



身后是一曲《祭》。



殇语轮回，伤声无懂。







附：祭（歌词48 小说原版）



战八月最后一座城池



兵残余有将报士耻败求死



临必败终结前无力战役



新战场已满尸体 不愿血拼者无一



活多久沙漏早不计时



剑不移倚门立你冷靥距离



断心弦邪恶般布下死局



你不知我知你 王室输到完美彻底



你轻装跨骑 冰目退敌血色披靡



风凄厉 月凄迷



一曲祭



我为你系上霜衣



你穿行不语 无视身后折枪断戟



血静滴 腥静弥



一曲祭



我抱臂静默原地



你为敌觊觎 冷静纠结难以呼吸



面恬然 目恬谧



一曲祭



我守你寸步不离



你满肩银丝 蝴蝶髻隐三寸寒匕



我未视 你心刺



一曲祭



我浅笑抱你而去


作者/木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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