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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绮之奇

她回到了家,把疲劳和风尘留在外面,带着巨大的欢乐和渴望,投进一个属于自己的欢乐窝。闻到了自己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一种特殊的、是她和家人长期营造出来的氛围,立刻包围了她,沁入她的心脾,感到舒适、愉快、安全。她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任何外出都是为了回来。不论去什么地方,再好的外出也无法跟回到家的快乐相比。

左边有儿子提包,右边有女儿簇拥,一个幸福的女人回家,不亚于一个将军凯旋。丈夫迎接她,满脸都是笑意,从她一进门他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目光里透出一股温情,一种小别胜新婚的欣喜,嘴上却说了一句最平淡无味的话:

“回来啦?”

没头没尾,谁回来啦?人都进家了还问什么回来啦——正是这一句最简单的废话,也最有味道,内容最丰富。

她痛痛快快地无拘无束地喘了口大气:“回来啦!”

丈夫帮她脱去外衣,在她洗手洗脸的时候女儿为她端上来大米绿豆粥、两小碟咸菜。

“嘿,我就馋稀粥、咸菜。”

女儿在旁边笑了:

“爸爸早就想到了,从昨天就嘱咐我,你妈妈明天回来,别忘了提前熬好稀饭。”

她要吃,还要说,这半个多月她肚子里存的话太多了。

“向东,这段时间你的胃怎么样?”

“没事。”

“你知道我这次日本之行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远红外线……”

“日本也在研究,好像已经有了点进展,我必须加劲了……”

丈夫举起食指在嘴边一吹:

“嘘,古人教导,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

“不说话就这么傻看着?”

“看也是吃,你吃饭,我们吃你。也可以我们说,你边吃边听,有许多事情你肯定也急于想知道,就听我从实向你汇报:家里的情况你可想而知,由于户主不在,我们爷儿仨可以自由散漫一些,但吃喝拉撒睡有点乱套,没有味道,没有意思,等你回来给我们做几顿好吃的。噢,还得告诉你,咱们家出了位明星。上个星期,区里有个联谊活动,我带小梅去了,一下子把其他姑娘都给镇住了。一派明星风度,光彩照人,别人都羡慕我有个这么好的女儿。还有你那个宝贝工厂,我也去看过了,基本无战事,你的部下勤勤恳恳、谨慎小心地按你的指令运作……”

他这一招还真灵,用自己的谈锋冲淡了她的谈兴,抑制住她的话头。

叫一个女人的舌头休息是很困难的。特别是她——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失败的,跟那个丈夫生活了十年,说的话加在一起还没有现在一天说得多。后七八年基本上跟丈夫不通话了,有话只能跟孩子说,跟孩子又能说多少呢?她跟张向东结婚也有十年了,天天有说不完的话,说了十年越说话越多。婚姻的魅力,家庭的魅力,不就在说话上吗?天地君亲师、金木水火土、酸甜苦辣咸,享受一种无话不可说的快乐,是一种心的相通,深的理解和默契,只有夫妻间才有的亲情的交流。她的生命有两条根,其中一条就是家庭。而张向东是这个家庭欢乐和谐的总指挥。他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他有足够的慈爱和亲切。也许是因为他太爱她,所以也爱她的儿女,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或者说因为他获得了她的儿女的喜欢,她更爱他。她身上有无穷的活力,而启动活力的开关似乎掌握在他手里,他能调动她身上的活力。他当然也懂得怎样爱护这种活力……

她吃饱了,而且吃得很舒服。下面照例要进行出国回来最精彩的节目:打开箱子,展览她给孩子和丈夫带回来的礼物,大讲在外国的见闻、经历和收获。

丈夫拦住了她:

“冬绮,今天太晚了,你在外边紧张了半个多月,也太累了。先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而且明天你的事情绝对少不了。”

她顺从了,她乐不得顺从他,心里洋溢着女人的幸福感。回到家她有一种舒适、依恋的安全感,完全放松了,如同在他的怀里。向东是个深沉、成熟的男人,他的魅力在顾盼之间像溪水,慢慢滋润着她,呵护着她。

他看着妻子去睡了,两个孩子收拾好碗筷也去睡了。他才皱起眉头,他的胃又开始扭曲打结。他服了药,点上一支烟,一个人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还沉浸在妻子回来的兴奋中。女人就是一种味道,一种气氛,她一回来家里的味道和氛围就大不一样了。

等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冬绮已经睡熟了,睡得很香很沉,脸上带着宁静柔和的微笑,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炫目,清丽。令他不能不去爱抚她——拥着她,两个人都会睡得香甜。

张向东大变样了,从头到脚一身进口货,皮尔·卡丹的西装,金利来的衬衣和领带,意大利的皮鞋,日本的金表……李冬绮目前对国内的男人包装行业没有信心,她曾请号称一流的裁缝师为丈夫量过体,做过西装,不是小里小气,这儿紧那儿皱,就是松松垮垮,前后可以放得下两个西瓜。而国外的名牌西装,只要是按向东的身材尺码买回来,就非常合体,像专门按照他的体形制作的一样。他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十斤,微胖但不臃肿,用名牌产品装备起来,嘿,气度立刻就不一样了——变成了当今时代的上流人物。人们可以把他当成政治家,也可以当成实业家或学者,反正不会把他视为等闲之辈。

张向东自己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浑身不自在,不自然。这套贵重行头赶走了他往日的从容自信,潇洒自如。从脸上的神态到手和脚,都不知该怎样动作才和身上的这套装备相称。有一个好女人投入全部真情和特殊的审美情趣,细致、耐心、不惜一切代价地打扮你,是男人的一种幸福。他若适应这种幸福却要有个过程。

但女人要热情过了头,不问你的意志,不容违抗,也是一件尴尬的事。李冬绮看到丈夫这份局促不安、哭笑不得的样子,开心地大笑了:

“看,多气派,这是什么风度!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点不假。”

儿子和女儿也在旁边叫好。

张向东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倒像个第一次穿新衣服的孩子:

“我这个区委书记穿着这身衣服去上班,多不好意思,不是叫人家拿我当怪物看吗?”

“这都是你自己少见多怪,现在是开放搞活,你这个当书记的对自己的穿着都不敢改革、开放,不敢穿名牌,你那个区里的工业还能创名牌产品吗?快走吧!”

她连推带送把丈夫塞进了轿车。

眼里含着满意和笑意望着丈夫的汽车走远了。她回头问女儿:

“你爸的脸色不好看,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上个星期二下基层现场办公,错过了吃饭时间,回到机关食堂吃了碗凉面条,就开始胃疼。晚上回来吐了很多血!”

“吐血了?”

她心里一紧,像被人揪了一把。

“不行,一定要拉他到医院里彻底检查一下……”

李冬绮的车无法开进工厂的院子,她在厂门外下了车。院子里停着一辆带拖斗的卡车,车上载着包装保温瓶的纸箱子,几个青年工人正在卸车,然后把纸箱子拉进库房,码成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活儿了。这些去年刚高中毕业便幸运地成了开发区企业的工人,竟然不会干,纸箱子码了很高,晃晃悠悠地又倒了下来。

李冬绮笑不得气不得,放下手里的包,不顾自己身上还穿着漂亮的出国服装,走过去给工人们示范: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你们见过哪栋楼房的砖缝从下到上是一条通线?都是砖压缝,缝连砖,像一排人互相摽着膀子,才会连成一体,不会坍塌。”

她边说边做,手快眼快,腿活腰活,纸箱子整整齐齐、稳稳当当地被码起了垛。

嘉泰保温瓶有限公司厂区并不大,总共只有八十名员工。听说总经理回来了,大家都有点兴奋,或者说有点紧张,有点新奇——不知李总这次出去又给公司带来什么好处?但工人们只能偷偷瞄她一眼,谁也不敢离开自己的岗位,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有总经理助理闻讯从办公室跑出来,从卸纸箱的地方追到冲床前,才追上李冬绮。

只能用这个“追”字来形容她的助理的神态和节奏。

他的上司看上去漂亮优雅,风度迷人,走起路来却飞快。而且看不见她有多大的动作,迈多大的步子,完全是无意识的,不失其女性的优雅,不知不觉就飘到了前面,把别人落下一大截。一般男人如果不紧追,不小跑,跟不上她。除非她意识到要就合一下别人,故意压住自己的脚步。做她的助理是很苦的,她思维的速度和行动的速度都比常人快得多。她在冲床前发现了问题,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助手还没全记下来,甚至还没有完全弄明白,一抬头,不知她什么时候又已经到了十几米外的冲床前,又在那儿下达什么指令或亲自示范。害得助手们老跟老也跟不上。保温瓶生产的全过程,从设计、工艺、设备、技术到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她一手规划建立起来的,操作工人可以说是她把着手教出来的。她对全公司的每一个环节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经济技术开发区刚建立了一年多。李冬绮的公司是开发区的第一批企业。去年她刚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盐碱地,自己带来了米、油、盐、酱,一边规划未来,一边还要自己埋锅造饭。当时她是天津市保温瓶公司的总工程师,工作驾轻就熟,饭碗是铁打的。人们对开发区和合资企业之类的新东西还充满疑虑。新加坡的一位巨富,两次参观保温瓶公司,对李冬绮的知识之广博以及她对世界保温瓶行业的现状了解之多之透,感到惊讶,一下子就看中了李冬绮。提出如果由她出任总经理,这位巨富就投资在开发区办个厂。周围的朋友都劝她不可冒险,已经四十多岁了,守在总工程师的位子上不是很好吗?既轻松,又安全牢靠。

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挑战,幸好张向东支持了她。

事业是她生命的又一条根。人工作才像人,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有了舞台,再不登台,再不亮相,不要说别的,连自己都对不起。

人只要胆大就有可能是幸运的。

——她到底是幸运者还是倒霉蛋?现在还很难说。

李冬绮来到装瓶工人跟前,问一个小伙子:

“现在你一天能装多少啦?”

“一百六十多个。”

“有点长进,和国营企业的水平差不多了。我们是合资企业,效率还要更高,生产线调试好以后,每个人每天最少要装二百个。”

她在心里对自己的工人还是满意的,这才几个月的工夫,达到这个水平就很不容易了,他们在父母面前还是孩子……正因为他们还是大孩子,她这个管家婆对他们要求就更严。他们还处在“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的年龄。从表面上看,工人们很怕她,可私下里有几个小伙子以她的风度作为找女朋友的标杆。她听了仰头一笑:

“这是还没有摆脱恋母情结。”

她看到地上的模具,脸上现出不悦:

“怎么,这个模具他们还没拉走?”

助理说:“我打电话催了几次,还亲自去了一趟机床厂,他们不给修,说模具没问题。”

“没问题压出来的都是废品?”

“我看他们是修不了。”

“修不了就应该退款,影响了我们的生产,耽误了我们的市场,他们得包赔损失。”

“我看很难。”

“什么事都很容易还要我们干什么?”

“除非打官司?”

“你以为我不会?我不敢?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助理也随后跟了进来。助理忠心耿耿,办事扎实,否则就经不住她几问。

“刚才我在车间里看见瓶胆的破损率仍然很高。”

“还是百分之七。”

“我跟他们快把嘴皮子磨破了,看来只有最后一招了,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停止买他们的货,改用上海瓶胆,上海胆的破损率只有百分之三。”

“李总……”助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你说——”

“这儿的瓶胆虽然破损率高,我们却不能不用,人家是我们公司的最大的一家投资单位,是我们的婆婆。您这总经理也是人家任命的,得罪了他们怎么行!”

“是啊……”李冬绮心里也没底。

她可知道什么叫婆婆。

她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就当了人家的媳妇,婆婆喜欢吐痰,她怎么也想不通,人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肮脏的吐之不尽的东西。婆婆很轻巧地把嘴一张,啪的一口黄糊糊的黏痰就吐到了地上。倘嘴边还挂着一部分,或嘴里还留着一部分,就用手一抹,然后顺便又抹在炕沿儿上。她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婆婆夜里吐的痰,新的用纸擦,陈的用煤铲刮,以后没有那么多废纸就用煤灰渣子。晚上她下班回来,要打扫婆婆白天吐在地上的痰。有痰桶尿盆不用,就要这股随心所欲的婆婆劲儿。她一天要做三顿饭,洗三次锅盆碗筷。她做在前边,吃在后边,而且轮到她吃的时候都是残汤剩菜了。她领了工资如数交给婆婆,所有票证也都把在婆婆手里,包括鸡蛋票。因此她生了小孩就吃不上鸡蛋——中国的女人在坐月子期间还吃不上鸡蛋的能有几个?订了半斤牛奶,也是由婆婆喝。她实在馋坏了,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给孩子喂奶都吃力,奶里除去水也没有别的。她求丈夫给买点儿点心吃,当时是一九六四年,中国已渡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点心不要票。丈夫却只给她买回四块核桃酥,仅够塞牙缝的。一出满月,她继续当“祥林嫂”。她最怕星期天,最怕冬天。一到星期天,婆婆有下不完的指示,她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儿。而齐齐哈尔的冬天又格外长,每到星期天她要洗全家的衣服,还不许烧热水,婆婆说那太费煤。两只手在扎骨头的冷水里揉搓硬邦邦的脏衣服,决不亚于往十个手指甲里钉竹签或者伸手到滚烫油锅里捞铁球等刑法,接受那些刑法是没有办法的,被人强制,被人捆绑住。而她是自由的,是自愿的。再残酷的刑法是一阵子就过去的,而她受的刑法是缓慢的、长期的。她的手被无数冰针刺烂了,十指连心,心也被冰水扎疼了。实在忍不住了就把手拿出来,举在胸前,放在嘴边,疼得跳脚,却不能说,不能叫,只能暗暗地流泪……

“如果怕得罪婆婆,我们的公司也就完了。公司干不好,婆婆们分不到钱,甚至收不回投资,最终还是要得罪婆婆。那就不如现在得罪,将来让他们得好处。”

总经理决定了的事,助理还能说什么。

当李冬绮既不发威,又不发笑,突然间心无旁骛,她看着你,又没看见你的时候,她的灵气像星星一样闪烁不定。然后就会表现出一种站在自信是正确的立场上决不妥协的强硬态度。

她又问:“销售情况怎么样?”

“不好,外方老板那儿最多能销百分之十。”助理回答得很老实,报忧不报喜,因为无喜可报。

李冬绮不想多跟助手说什么,自己对这个公司的前途的设计必须下决心了。

当初建这个公司的时候,外方投资老板为了自己获得销售的利润,曾经提出来包销全部产品,叫李冬绮只管生产。如今生产已进入正轨,产品却销不出去,如果自找销路势必会得罪外方老板,而外方的婆婆更加得罪不起!

然而世界上任何为了获利的交易都不可能神圣地进行。

她像是对助手,也像是对自己说:

“既然董事会把这个公司交给我,我就得采取对公司、对职工、对董事会负责的态度。从现在起,我们必须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你赶快准备一下去参加广交会,宣传我们的产品,能订出去多少算多少……”

时间太快了,她觉得还没做什么事,一上午就过去了——这种感觉可不好,年纪越大才会感到时间过得越快。她突然一阵焦躁,一种无名的压力和紧迫感向她袭来……

嘉泰保温瓶公司每天中午免费为职工提供一顿午餐:俩菜一汤。

这一天厨房做了红烧肉,被先去的人一抢而光,等到李冬绮和几个管理人员走进餐厅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素菜了。

李冬绮笑了,她太理解馋肉的感觉了。指示厨房去买一头猪,一头不够就两头。红烧肉一定要管够。

当她看到洗碗池旁边的垃圾桶时,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垃圾桶里装满了,里面有米饭,有馒头,有青菜,还有红烧肉……她把餐厅的负责人叫来指着垃圾桶问:

“这是怎么回事?”

“咳,这些年轻人太没教养,眼大肚子小,恨不得中午这一顿不花钱的饭吃得能饱一天。您看,哪个人的盘子里不堆得像小山一样,最后吃不下只有倒掉。我们就不应该招收这种郊区的工人……”

“这跟郊区市区没有关系,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这是我们管理教育的问题。从今天起,你每天向我提供一份倒掉饭菜者的名单,每倒一次饭菜罚二十元,一直到没有人倒饭菜了为止。”

李冬绮感到心累,整个公司就她一个总经理,还兼着党支部书记,大事小事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出了问题,不论大小,也只能由她自己负责——这就是合资企业的管理办法,完全采纳了外商的建议。

她喜欢这种办法,也喜欢董事会对她的信任。有时却感到对人的管理太麻烦了,她不仅要教会他们技术,还要一点点地提高他们的素质。否则她就不可能搞出世界一流的产品……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励:一切都会走上正轨的,这比刚建厂的那会儿要好多了。

上班铃已经响过一会儿了,她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看到一个干部坐在门口,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抽着烟,看着报纸。她刚才就强压制着的火气蹿了出来,压不住了:

“先生,哪来的报纸?”

那干部有点紧张,仍强装硬货:

“从家里带来的。”

“在家里没有时间看报,在公司里倒可以轻闲地读报纸吗?”

“我这也是关心国家大事!”

“可惜我们这里不是国家大事研究所,是生产保温瓶的。你的八小时是我花钱买的,上班就必须全力以赴地工作。要关心国家大事,回家去看报。全公司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在工作时间看报,因为我要掌握外汇牌价、市场信息、国家政策。您不掌握这些不算失职。这是公司的规定,您学习过了,进公司的时候您也表示过要遵守这些规定的,现在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

“那么是明知故犯了?请您通知会计,这个月从您的工资里扣除四十元。”

阳光在她的眼内闪动。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谁不喜欢阳光呢?

在花园里,在草地上,在山坡上,懒洋洋地晒晒太阳,也许是很惬意,也许是很无奈。

她深吸了两口阳光的香气,钻进自己的办公室。

占据办公室中心位置的大办公桌上,摊放着各种文字的技术资料——关于这一点她敢大言不惭地向世界宣布:在保温瓶行业她占有的资料是最多的,没有人敢跟她比。因此,她的产品才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好的。

她要根据对日本市场考察的结果设计新的品种。还有那个更让她着迷的、攻了几年尚搞不出眉目的远红外线……如果这个国际性课题有所突破,还会带动她的保温瓶行业。

这才是最重要的,才是她应该干的,也是她喜欢干的。

这种事业里有她的梦想,能释放她无限的激情。当她进入痴迷的技术创造境界,满身都会散发出一种智慧的芳香。

她这时候的样子也是最动人的……

张向东腋下夹着皮包,脸上带着一个男人最舒心满意的神情,打开楼道的门照例喊一嗓子:

“我回来啦!”

他每天下班回来都如此。好像回到家来是很值得向家人大声通报一声的高兴事,不这样“报门而入”就不够劲儿,显不出这个家对他的重要性或者说他对这个家的重要性。

进了屋见到戴着围裙的李冬绮,还有一句:

“有什么好吃的?”

他一回到自己的家就有食欲。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的体重一百三十多斤,十年来,他的体重增加了五十多斤。胃是最有人性的东西。一位爱吃的哲人说,女人是通过胃达到男人的心的。

她做,他吃。他只不过善于表达自己的满意和赞赏,她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在公司里是以总经理的身份在忙,忙得她自己也常常不知道自己是女人还是男人,别人看她首先是总经理,其次才是女人。有时甚至也会忘记她还是个女人。因此她回到家,就渴望做女人,渴望温情。

而张向东正好是一汪感情的大海,他很会当男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他顶多再加上动眼,欣赏她,品尝她,把她指使得团团转,她还美得不得了。

李冬绮为丈夫端上一碗糨糊糊的西红柿面汤,里面卧了两个鸡蛋。桌上摆着四碟热菜,全是用青菜和豆制品炒的,另外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张向东问:“不等李开了?”“他不回来吃啦,不像话!”“有什么不像话,孩子大了,应该多给他们一些自由,别管得太多。”

张向东先喝了一口汤:

“好鲜!这里边你放了多少海米?也把卖香油的给打死了……”

一家人吃饭不可无话。他就是靠说话调节家庭的气氛。妻子今天有点异常,心里可能有什么事,也可能出国太累还没休息过来。他不着急,拿话一套就能套出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是全素席?”

“我跟医院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对你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今天晚上你最好只喝面汤,如果实在不解饿,就少吃一点银丝卷,不能吃油腻的。”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你总是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不能再拖了。”

“好,好,我不争论。你也别紧张,瞧你把我喂得这个样子,大腹便便,满面红光,没人敢说我像病人。特别是胃,更不会有大毛病。胃有毛病的人会有这么旺盛的食欲?会吃得这么壮?”

“这倒也是。”李冬绮脸上的笑意和温情浓厚起来。

“吃饭别谈病,这么好的菜谈病影响消化。”

他的吃相实在叫女人喜欢。一嘴好牙,颌骨宽大有力,饭菜送进嘴嚼得脆生香甜。

“你别以为炒素菜就能让我少吃,好吃不如爱吃。我才不管它明天检查不检查,胃长在我身上,我心里有数。”

他说是说,实际还是控制了食量。

“今天开着会的时候我脑子突然开小差想到你正在研究的那个问题,宇宙间还有其他的光,如可见光、宇宙射线、紫外线等,人体能不能吸收?”

“不能。生物体平时就靠从太阳光中得到的百分之二十的远红外线维持生命。生物的生长,人类的生存绝对离不开远红外线,而太阳光中的大部分远红外线由于被折射、散射或被其他物质如大气层吸收而损失掉了。”

“损失的部分能够回收吗?”

“不可能,目前地球上的人类还无法独霸太阳。远红外线是一种光波,它的波长零点七六至一千微米,它除了具有光的一切性质之外,还有其独特功能,比如它有很强的渗透力,也叫深达力。而人体只吸收八至十五微米的远红外线……”

“哎,打住,先吃口菜。你能不能讲得通俗点儿,我可是西北风大学毕业的。”

“见过糖炒栗子吧?栗子肉并不接触沙子,却被炒熟了。沙子就是远红外线辐射体,实际是远红外线穿透栗子壳炒熟了栗子。但沙子必须加热到二百度以上才能射远红外线;再比如,人在冬天晒太阳会感到暖烘烘的,这是人体从太阳光吸收了远红外线产生了温热效应。室内人越多感到越暖和,因为每个人都是远红外线的辐射体,相互辐射,相互吸收。我的课题就是寻找一种天然的无机矿物原料,经过合成调配,使它能在常温下辐射人体能够吸收的远红外线。”

“美国、日本领先一步了?”

“目前在对远红外线的研究上是这样。我一旦在研究上有进展,投入应用也许比他们快……”

“好,雄心万丈!”

张向东放下碗筷打了个嗝。

“瞧你这出息。”

“有你的远红外线就菜吃,敢不吃饱点吗?”

他欣赏妻子那坚如黄金的才能。正是这种永不满足感使她保持活力和警醒。也许是他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对她的学识和才华格外看重,以她为荣,她简直就是他的全部梦想。

十几年前,他是一轻局办公室主任,她是一轻局硅酸盐研究所的技术标兵,在一次劳动模范座谈会上,他第一次见到她,感到眼前发亮,心里一阵紧张。她穿着朴素,仪表简洁,但人是那么出众,皮肤细润得仿佛风能吹得破,眼睛黑而亮,流盼生辉,自然大方,却又含有一种脉脉的善意。美得清纯、恬静,美得使他不敢正面看着她。发言的时候智慧外溢,资本雄厚,刚毕业没有几年就攻下了国防科工委的两大难题:飞机涂料和火箭炮筒的涂层。聂荣臻元帅专程到所里来看了她的研究成果,接见她,表扬她,国家发给她科研奖状。

也许就在他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已经爱上她,只是他自己不知道,即便意识到了也不敢承认。当时他已经结婚了,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

以后他们又打过交道,一轻局成立修海河突击队,他是连长,她是战士……

十几年以后再见面时,她一个人艰难地抚养着两个孩子。他的妻子也已经去世。他突然明白了,她是他等待的爱,他爱她,从十几年前,从上一辈子就爱上她了。命中注定她该属于他,他可以拥有这只美丽的天鹅,不能再放她走了!

他展开了攻势。

她却不敢接受。因为张向东有六个孩子,自己有两个,她担心自己扮演不了这种亲娘后母的角色。

是他的六个孩子联名给她写信,请求她嫁给他们的父亲,最后才成全了他们。

他从结婚那天起,对她就看不够,就喜欢不够,十年来他们没有红过一次脸。有时两人好得太沉闷,不让感情被巨大的客气僵住,就斗斗嘴。那是为了逗趣。

他们都不是青年人了,也都经历过一次婚姻的磨练,知道怎样珍惜婚姻,不允许自己因情痴而失去睿智。智慧则爱,爱更智慧。

——这使他们的结合,虽然是半路的却更美满了。

李冬绮帮着丈夫收拾好碗筷菜碟,擦净饭桌,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拿出一包药放在桌上:

“向东,桌上有一包洗胃的药,睡觉前吃,别忘了。”

她走进卧室。

卧室是一间二十五平方米的大房子,临窗摆着一张大办公桌——这是她的桌子,上面堆放着书籍、资料、矿石、陶瓷粉末和染料。她坐在写字台前很快便进入自己创造的技术王国,她一进去便不容易出来,暂时把其他事情都忘了。搞研究,她在家里往往比在公司里效率更高,因为家里安静,没人打搅。

她是一个工作狂。

因为她具备当一个工作狂的条件,她是幸运的。她喜欢自己的家,这里是她的停靠站,是她的城堡。在家里能让她得到生活和工作的勇气与力量。她必须工作,必须创造,每一项新的课题里都寄托着她的一个梦……

水开了,张向东为她沏上一杯热茶,放在她的写字台上。

堂堂的区委书记在家里自愿退居二线,做些服务性的工作。他的办公桌放在外面的书房兼客厅里。如没有紧急文件要处理,他晚上就看电视、读报纸或看杂书。

九点多钟,他穿上外衣,拿上手电筒,下楼蹬上自行车去接女儿。李梅在一个星级饭店的商务中心工作,晚上十点钟下中班。自从被一个流氓骚扰过一次之后,他就不敢再大意了,女儿上夜班他送,女儿下中班他接。

夜晚的马路很清静,父女俩并排骑着自行车,似有说不完的话。他要打听饭店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李梅在饭店的商务中心负责电传和英文打字,八小时里动手多,动嘴少,见了继父话也格外多。她常常觉得在继父身上得到的是母爱,在她还小的时候,继父定期给她零钱,早晨买好早点再喊醒她,吃了早饭催她去上学。晚上她外出,总是继父接送她或为她守门。而妈妈一忙就顾不上她,对她要求也太严,还说是培养她的自立能力,让她常常感到母亲是父亲。

他们回到家,李开还没有回来。

张向东开始干预妻子的工作:

“收摊儿,收摊儿!我要实行灯火管制了。”

李冬绮顺从地走出卧室,坐在厅里吃水果。她吃水果跟张向东吃饭一样,吃得快,吃得让人眼馋,一会儿工夫四个橘子被吞下去了。

张向东看得嘴馋,因为怕凉不敢吃。不免愤愤:

“看你这个吃劲儿,哪像个有学问的女人。”

“像什么?”

“像看橘子园的,拿橘子当饭吃。”

“这就叫福气,人不吃水果不行。”

“太不公平,让女人什么都能吃,男人倒需要忌口。”

李梅洗漱完先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李冬绮问丈夫:

“李开还没有回来?”

“没有。”

“你就不要为他等门了,明天还要去医院,今天早点休息。”

“去医院比上班轻松。你先去睡吧,我还要吃药。”

她确实太累了,洗漱完躺到床上等向东,不知不觉却睡着了。

李开到十一点多钟才回来,一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张向东就轻轻打开了门。

“这么晚才回来?”

李开机敏,开朗:

“今晚是战友聚会,您想能早得了吗?”

“你妈出国刚回来,当然想跟你们亲近亲近,全家在一起吃团圆饭。好啦,洗洗快去睡吧。”

“哎!”李开答应得很干脆,他还保留着战友聚会时的兴奋。

张向东吃了药也去睡了。

张向东自己感到是在往肚里吞咽一条活蛇。这条蛇刁钻有力,不停地扭曲摆动,一点点向他的腹腔深处游动。他想不咽也不行,想把它吐出来更办不到。

他是个喜欢美味佳肴的男人,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逼着吃胃镜。

极端地恶心,却又吐不出来。胃镜在肚子里乱咬乱撞,每个部位它都要看到碰到,胃镜管塞满了食道,撕撕拉拉地疼,难以忍受,又不能不忍受。他宁愿来一次大疼,来一次灾难的高潮,让他痛痛快快地疼死过去。医生们却有耐性地摆弄着手里的电蛇,慢条斯理地在他肚子里翻江倒海!

他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医生们却毫无结束的意思,没完没了地非要在他的胃里找出点什么东西不可。他不能喊叫,不能说话,口腔里被个什么东西顶住了,只能无法控制地顺着嘴角往外流白沫……

站在旁边的李冬绮并不比他好受。她承受着另一种痛苦的折磨,且非常紧张,不敢错过两位主治医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而医生都是故弄玄虚、守口如瓶的高手,在检查的过程中不说一句有味道的话。顶多就是:

“你看这儿——”

“还有这儿——”

有时干脆不吭声,只是交换一下目光。

李冬绮似乎闻到了一种灾难的味道,感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恐惧。

她看看丈夫,向东闭上了眼,嘴角也不再吐白沫,他的沉寂散发出无边无际的镇静作用。

一个医生问:

“李总,张书记的胃病闹了多少年了?”

“年头不算少了,但以前很轻。前年犯了几次病,我给他熬了一年的中药,基本算好了,不再犯病,吃得也多,身体开始发胖。从去年开始,调到塘沽区当书记,住办公室,吃食堂,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又把胃搞坏了。这次发病是因为下基层吃了碗凉面条……”

“噢……除去胃,其他方面还都挺好。”

“您看他的胃不会有大问题吧?”

“嗯……我们要取一块组织化验一下,会更牢靠。”

张向东感到胃部被毒蛇实实在在地咬了一口,他身子抖动了一下。好在有护士摁着他的胳膊。汗水却无法控制,从额头,从前胸后背,从四肢冒了出来。

医生慢慢拔出了胃镜。

李冬绮扶他坐起来。他脸色发青,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儿。

他长舒一口气,向医生点点头:

“谢谢。”

“您回家好好休息,多吃点好消化、营养丰富的东西。”

医生们笑得亲切,阳光灿烂。能够享受医生这种笑容的人,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大病。

“什么时候能知道化验结果?”李冬绮问。

“三天以后。”

李冬绮叫张向东的司机送他回家休息。她对丈夫说:

“我到厂里打个晃,很快就回来。”

“进了厂就很快不了啦,反正上午小梅在家,能够为我做流食。下午我也许还要到区里去一趟,你跑回来有什么用?”

“你就休息一天吧,别再往区里去了!”

“好好好,我们不争论,大家自便。”

张向东的车走了,她又回到胃镜室,两个医生还在谈论张向东的病。她插进去说:

“张向东的胃到底有没有大问题?你们得告诉我实话,我好有个准备。”

两个为张向东做检查的医生是托关系特别请来的权威人物,他们通过胃镜看到的一般不会错,化验只不过是一种程序,对他们的诊断加以确认。

他们相互看看,面色沉重下来。

李冬绮的胸部也立刻凝成一团冰雪。

“主任说吧。”

“李总,您应该,也有权知道真相,张书记已经是胃癌晚期。当然,最后的结论还要等三天后化验结果出来……”

她神情错愕,一时间傻了!

“李总,您怎么样?”

“我没事,还有没有办法救张向东?”

“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李冬绮不再问什么,再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走出医院,坐上自己的车,指示司机到公司去。

不去公司又能去哪里?

她现在不能回家,如果见了张向东她会瞒不住,装不像,会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她真想抱住他,抱住生活,抱住希望!

自己命为什么这么苦?

张向东没有了,自己纵有泼天的成就又有什么用!

生活的曾经圆满和不再圆满,突然对她都失去了意义。她被一种深刻的绝望、愤怒、恐慌死死抓住,转而又化做汹涌的悲哀——她哭了。

越哭,悲哀来得越猛烈,她用手捂着脸,双肩抖动,由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她的控制力突然丧失净尽,是那么孤立无助,那么脆弱可怜。

司机感到害怕,放慢了车速。

她回到公司便把自己关进办公室。

然而她的办公室的门是关不上的。有许多事情要报告她,请示她,等待她的指令。还有一些人要会见她,国内外一些重要的电话要她接。更不要说她给自己还安排了许多永远干不完的事情……

但是今天,看上去她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而且忙得有章法,有效率。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都没干,因为她没脑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像个机器人,只是处理了一些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干的事。

好在合资企业的人都很忙,各忙各的,每个人的精力都盯在自己那一摊子事情上,没有更多的闲暇去观察别人的脸色。离她比较近的办公室的几个人,看出总经理的神色有点不对头,也不敢打问,只是工作更加谨慎小心罢了。

倒是公司聘请的兼职律师来跟她商量就模具问题向机床厂索赔的事,突然跑题问了一句:

“李总,您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

“看您的气色不太好。”

“如果好说好道机床厂还不退赔,就打官司。一切都拜托您了。”她起身送客。

她对企业还负有责任,可是谁对她负责?自己的个人生活为什么总是和不幸连在一起?

是张向东使她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周围的生活。她怕他像大树那样猝然倒下,遽离人间,留下自己一个人回忆着痛苦的人生……

真正的强人是不存在的。在感情上每个人都是弱者。

中午她没有吃饭,对所有关心她的人一律回答是胃不好受。

她把头靠在皮转椅的高靠背上,闭上了眼睛。这样在这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就不会有人来打搅了。

——而这一切就显得更为反常,她的部下从来没听她说过胃有什么毛病,更未见她睡过午觉……

……

在一个工地上他们意外地相遇了,却感到并不突然。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今生不会再相遇了,彼此似乎在等待着这一次相遇。

相遇之后再要不相见就难了。

第一次相遇是天意,是缘分,以后的相见就是人意,是情意。发大水、闹海啸、大地震,在她需要的时候,他给了她们娘儿仨以关照。

可是当他提出结婚的时候,她却感到太突然了。

“突然?你还说突然?十多年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吸引了我,你的影子就一直在我心里存着。要说突然也不是现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突然了,能够使人结合的感情都是突然的,往往第一眼就决定了。来得不突然就不叫……爱——当然,到了四十六岁这个年纪再说出这个字不容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人间最强烈的这种感情,不用这个字又用什么来表达呢?平时认为很俗的,被年轻人用滥了的字眼儿,到关键的时候最管用,最准确,最新鲜。”

当官的就是会说。把一件最难说出口的事,说得理直气壮,有理有据,还玩字眼儿。在他这些机智俏皮的温存话后面,却有着沉着自信的意志,如同水下面的礁石。

他是个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男人。

十几年来,他是丈夫,也是兄长、朋友。

……

快下班的时候,李冬绮的助理从广州打电话来,他带去的样品在同类产品中最有个性,虽然由于去晚了没有好的展台,仍然接触了一些客户。其中有个黎巴嫩客商,想要一种罗密欧式的保温瓶。因为没带翻译,他对客商的要求听不大明白,对自己公司的技术和生产水平能不能满足客商的要求也没有把握,如果不把这笔订货争取到手又有点可惜……总之他希望总经理能去一趟。

她问:“什么叫罗密欧式的保温瓶?”

“我也不知道。”

“你看那个黎巴嫩人是不是真有诚意?”

“好像有。他们有三个人,对咱们的瓶都很有兴趣。”

“他们能听懂英语吗?”

“能。”

“好吧,你告诉他们,我明天上午乘七点钟的航班到广州,下午三点钟见他们。”

反正在今后的三天里要等待最后的宣判。她留在家里也不会有什么作为,无论是愁眉苦脸还是强颜欢笑,都无济于事。莫如去会会这个黎巴嫩的罗密欧……

他是希望把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绘制在保温瓶的外套上,还是要求把保温瓶做成罗密欧的样子?罗密欧是什么样子?按电影里的造型,还是按舞台上的造型?

她通知办公室的人去买往返机票,然后把机票送到她的家。

她今天也要按时回去。

下班后去淋浴间洗了澡,让自己放松一下,冲去晦气,清清爽爽地去见向东。多少年来她头一次有点怕回家……

李冬绮穿一身驼色羊绒套装,质地柔软又平整舒展,胸前别着一枚镶金的珠花,脖子上系着雪白的真丝围巾,头发梳向脑后,挽成一个时兴的凤头,显得那样成熟、端庄、柔和。她走进谈判间,其魅力立刻像一种气体充塞了整个空间。

三个黎巴嫩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她问好,为她拉椅子。她表示了谢意,请对方也坐下。

她先用汉语问:

“三位先生会说中国话吗?”

黎巴嫩人愣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年长的能说几句生硬的日常用语,他听懂了“中国”两个字,便连猜带蒙地答:

“中国……很好!”

李冬绮笑了,她的第一外语是俄语,便用俄语再试探一次:

“我们可以用俄语交谈吗?”

对方听不懂,又摇头,又耸肩。

李冬绮只好使用自己掌握得还不纯熟的英语。黎巴嫩人笑了,立刻恭维她:

“李老板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是语言天才,能说许多国家的话。”

“谢谢!”李冬绮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产品样本,“听说三位先生对我们的产品有兴趣?”

她开始介绍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品:

“我们的公司是中国和新加坡的合资企业,投资总额八十五万美元,生产设备全是由国外进口的当今世界一流产品。保温瓶主要功能是保温。我们的产品在保温时间和使用寿命上都是一流的,这是我们产品的检测数据。等一会儿我要送给你们每人一套带茶具的保温瓶,你们自己就可以做试验,看它能保温多长时间,还可以和宾馆的保温瓶比一比。我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保温瓶的保温性能和寿命取决于瓶胆,制作瓶胆的关键程序是镀银,非搪法薄层镀银工艺技术是我发明的,目前是最先进的……”

黎巴嫩客商露出惊讶:

“你不仅是老板,还是发明家?”

“不论在大学里还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始终学的是这一行。我的产品在注重保温的同时,另一个最大特色是讲究外形美观,它摆在房间里是工艺品,房间豪华它更豪华,房间高雅它也高雅。有的色泽柔和淡雅,有的色彩热烈饱满,根据各个地区各个民族的不同喜好和风格,我们设计了一升、一点四升等几十个品种和花色。你们看这一套,保温瓶上印的是拿破仑翻越阿尔卑斯山,当时正是拿破仑不可一世的时候,而许多法国人都有拿破仑情结。他们非常喜欢这个产品。这是我在参观卢浮宫时受启发设计的,它本身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人物脸上的表情非常细致传神,衣着又浓墨重彩。再看这一套,一个大保温瓶带一个糖罐,一个茶叶罐,六个茶杯。图案全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形象生动、活泼,逗人喜爱。而且每个茶杯上的动物都不一样。这套产品是向非洲出口的,非洲不实行计划生育,孩子多,每个孩子只要记住自己的动物,就不会拿错杯……”

黎巴嫩人笑了,笑得声音很大,很痛快。

李冬绮的产品本来不错,经她这一说,再看她的保温瓶,就更美了。

“李老板,你能不能为我们设计一套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保温瓶?”

“当然可以。不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很丰富,是个悲剧,最后一对恋人在凯普莱特家的墓地双双死去,极其悲壮!你们是喜欢这最后的高潮场面呢,还是喜欢他们第一次相见、谈情说爱的场面?抑或是在教堂秘密结婚的场面?”

三个黎巴嫩人商量了一下,为首的说:

“还是他们在教堂结婚的场面好。”

“好!”

李冬绮从自己的小皮包里拿出几张白纸,一盒彩笔,略微想了一会儿,勾绘出两张草图。一张是正面的,罗密欧牵着朱丽叶的手,充满着对幸福的憧憬向圣坛走来。另一张是侧面的,两个人相对,似刚举行完结婚仪式,张开怀抱,要把对方揽进来,或者要把自己投过去。

李冬绮解释说:

“这只是草图,真正印制出来要比这细致得多,生动得多。这里面有我的想象,因为在莎士比亚的戏里没有表现罗密欧和朱丽叶结婚的场面,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黎巴嫩人选择了第一个方案。

他们立即签合同,黎巴嫩人一次就购买了价值十万美元的保温瓶。李冬绮保证在半年内把货供齐。

李冬绮在广交会上耽搁了一天多,还接触了另外一些客商,又签了两笔订货合同,第二天晚上赶回了天津。

她按医院规定的时间顶着门找到了为张向东做检查的主任医生,见到了化验报告,向东的胃癌晚期得到了最后的确认。她虽然有所准备,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或者不敢、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她坐在医生对面的凳子上,一下子没了主意,甚至没了力气,身子像僵了一样。跟昨天在广交会上那个才华逼人、应付自如的李冬绮判若两人。

女人其实都是心灵脆弱的。

医生不忍,劝慰她:

“现在也不用忌口了,他想吃什么给他做点什么,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比如想去什么地方看看,趁他近期还有力气,就让他去散散心。”

李冬绮大惊: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不能治了,就等着……啦!”

她说不出那个“死”字。

“李总,我理解您的感情。但是,目前人类的医学水平,对癌症还无能为力,更不要说已经到了晚期。可以吃药,可以化疗,主要是对病人及家属的精神安慰,于病无大补,更不可能创造起死回生的奇迹。”

“我不需要精神安慰,我要求对向东进行切实有利的治疗,花多少钱都行!”

医生只是摇头:

“回天无术。”

“手术切除呢?”

“已经晚了,搞不好腹腔打开以后就合不上了,还有可能会活着下不了手术台。即便勉强撑住了手术,也会元气大伤,身体大伤,不仅不能起死回生,说不定会加速他垮下去。”

“如果不做手术他还能撑多长时间?”

“癌细胞扩散的面积太大了,少则半年,长则一年。”

“什么?他才只有五十五岁,身体还是那么强壮,就只能活一年了?”

“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谢谢!”

李冬绮起身走了,她不能再跟这样的医生多费口舌了,他太冷酷无情,毫无同情心,心平气和,温文尔雅地就宣判了一个人的死刑。没有一点要挽救一个有价值的生命的热情。

李冬绮急了。

一个能干的女人被逼急了就会不要命,一个不要命的女人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最后,肿瘤医院收留了张向东,并按李冬绮的口径告诉他是胃里长了个良性瘤子,要手术切除。肿瘤科主任王德元亲自主刀,负责对他的全面治疗。

王德元是这方面的权威,年龄又不是很大,正处在技术的巅峰时期,可以说是最好的。能由他操刀是张向东的幸运,因为他有个发了疯的一定要把他的性命保住的妻子。

她舍得了自己的命,舍得了一切,上天入地,能感动鬼神,还有什么她想办的事会办不成呢?

住进最权威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剩下的就看她和张向东以及儿女们的运气了……

运气——她即使相信它,也不敢依靠它。张向东被推进了手术室,她一下子瘫在了手术室外面的长椅子上。浑身发冷,脸上却一阵阵出虚汗,手脚抖个不停。

只有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脆弱。

而且她没有权利表现自己的脆弱,她甚至不能哭,不能愁眉苦脸。必须每天装笑脸,逗向东开心。她还必须强大,必须干别人干不成的事。

她对痛苦的反应超过了痛苦本身。

现在她可以哭了,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她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自己的一双儿女,一左一右扶着她,撑住她的身体。向东和前妻生的儿女以及塘沽区委的领导,都想劝慰她。

这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劝慰她。

她不相信医生说的那种最坏的情况会发生——向东下不了手术台或打开肚子后见肿瘤已无法切除再原样缝上。越是不相信,越是害怕,就越是禁不住老去想它。

一阵阵冰冷从心底往上冒。

对亲人深爱的感情是世间万物中最残忍的。

她经历得太多,很想爱一个人,有幸真的碰上了一个值得爱的人。他同时也开发了她,让她重新获得了一种生命,她便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爱。他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唯一生存的希望。如果他不在了,她不知自己怎么办。

八个小时比八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

给她水她不喝,给她饭她不吃,送她回家更不可能。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更没有力气自己走路。

王德元终于走出了手术室。

李冬绮和儿女们的心抽紧了,为什么医生出来了,病人还没有被推出来?莫非……

王德元脸上冒着热气,后背都湿透了,他走到李冬绮跟前:

“手术还算顺利,我承担了最大的风险,一个医生所能尽的力量我都尽了。只是发现得太晚了,扩散得太厉害了,大网膜上都是。如果不发生意外情况,再活一两年是可能的。”

“谢谢,您辛苦了!”

“下一关是控制炎症,我估计手术后病人将会持续高烧,那是很危险的。去年我在美国发现他们研制出一种新的消炎药亚硫氨霉素,对重病人手术后的退烧非常有效,副作用也很小。国内没有这种药,不知您有没有海外朋友能帮忙?”

李冬绮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上又有了力气:

“有,请您把药名写下来,连同它的英文名字以及需要多少……”

张向东被护士推出了手术室,他的儿女们拥上去。

其他病人的家属感到羡慕:

瞧人家这一群儿女,个个像模像样。这个病人好福气,好威风。

张向东脸色青白,双目紧闭,鼻子里插着管子,胳膊上插着管子……

一〇

李冬绮给香港的朋友打电话,请她不论花多少钱也要想办法买到亚硫氨霉素。

香港的朋友买到药以后送到深圳,她同时坐飞机到广州,然后转乘火车去深圳取药。

不出医生所料,张向东的体温持续在三十九至四十度之间,医院里最好的消炎药都用上了,仍高烧不退。李冬绮拿来亚硫氨霉素,总算没有误事,使张向东渡过了手术后的第一道难关。

王德元又告诉她,目前治疗胃癌最好的药是日本生产的香菇多糖。她如有办法可直接从日本购买,就是太麻烦了,也未必能保证及时供应。还有一个办法,北京肿瘤医院的张家庆教授,是王德元的大师兄,非常受日本人的尊崇。因此日本每年向张家庆提供可供十个胃癌病人服用的香菇多糖,做临床试验。如果张向东能成为张家庆的十个病人中的一个,服用香菇多糖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李冬绮立刻给张教授写信,理智和经验告诉她这封信要写得简短、扼要、恳切,如果写得太长会惹人厌烦,说不定人家就不看了。此信的主要目的就是让张家庆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四天后她要去登门拜望,想说的话等见了面再说。当她铺开信纸写开了头以后,话就止不住了。病人及病人的家属面对一个可信赖的医生,如同面对能救命的菩萨,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无话不说。她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又介绍了张向东的为人及两个人的感情,她一边写一边哭,最后写满了五页纸。她无法冷静地在一页纸上说清楚自己的请求,只好用特快专递把这五页纸的长信都寄去了。

第四天,她按自己信中约定的时间到了北京,找到张家庆教授的家。她拿定主意,不见到张家庆就不离开北京,在他家门外死等。她相信求中国人会比求日本人容易。

张教授的门一敲就开了,而且待她很热情。又听她口述了一遍她的要求,详细打问了张向东的病情及手术后的情况。最后答应把外地仅有的一个名额给张向东,并不定期地来天津参与为张向东会诊。

李冬绮还有本事把天津市医学界的各门科的专家分别请到张向东的病房为他会诊。

张向东是个躺在特护病房的胃癌晚期的病人,却惹得其他病人和家属,甚至包括医院的人都羡慕他、妒忌他。只有非常幸运的人才有福气摊得上这样的老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李冬绮这样的心,即便有她这样的心,也没有她这样的力。如果没有她这一番折腾,张向东真不知会怎样……

他的病势渐渐稳定了,由特护病房搬进了单间的高级干部病房。在特护病房里一天二十四小时由护士护理,搬出特护病房家属就得上阵了。张向东的儿女多,不愁没人照顾,甚至都抢着在医院里值班。

李冬绮认为儿女们愿意尽自己的责任是好事,但谁也不能代替她。她搬来一张行军床,除去上班就把张向东的病房当做家了。

一一

跟机床厂的官司开庭了。

李冬绮对打赢这场官司本来有十分把握,真的走进法庭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觉得不舒服。

“祸不单行”——这句老话据说是百灵百验的。向东得了大病自然是第一祸,伴随而来的其他祸事又是什么呢?

她说话做事必须格外小心了。

她摆出一堆数据和事实,说明机床厂的模具是不合格的。

机床厂的代表也拿出一堆资料,证明自己的模具是合格的。

这种技术官司枯燥乏味,没有戏剧情节。而且公对公,不论谁输谁赢与打官司的本人无太大的关系。

审判员也是女的,从神色看对李冬绮却并无多少同情心。不知是她听明白了,还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干脆利索地宣判李冬绮败诉,判定机床厂的模具是合格的。

李冬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法庭断案会这样草率,这样不负责任,立刻表示不服:

“你们没做任何调查,甚至还没见到模具,怎么就断定它是合格的?”

女审判员更是振振有词:

“你不把模具拿来我怎么看?”

“我把模具运来很容易,你法院里有吊车吗?”

“模具有多重?”

“不重,只有五百公斤。你对模具一窍不通,根据什么断案?”

法院是不怕争吵的。她吵得越凶似乎对她越没有好处。

她找到庭长,也是个女的,对她说:

“对技术官司我们也很头疼,许多技术问题搞不清楚,你不服就上诉吧。”

“技术问题可不像思想问题、道德问题,它是有硬指标的,最容易搞清楚!”

她当然要上诉。

上诉还得要找那个女审判员,她竟然向李冬绮要四千元上诉费。

她一下子被气疯了,一个为了救丈夫可以不要命的女人,为工作也可以不要命。心里再没有任何惧怕和顾虑,在法院的楼道里就大喊大叫起来:

“这叫什么法院?你们快把共产党的牌子摘下来,这里不是共产党的法院!你们是糊涂,还是收了对方的好处?断案不公,人家要上诉,找人家要四千块钱的上诉费,还有王法吗?穷疯啦?……”

李冬绮的叫喊声惊动了一个不知什么人物,打开自己的办公室把她请进去。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只收了她九百元就为她办好了一切上诉手续。

从法院出来已是中午。她很想回医院看看丈夫,喂他一点东西,然后再去上班。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肚子里憋着太多的火气和委屈。若是过去,她会迫不及待地向丈夫和盘倒出来,叫也好,骂也好,怨也好,向东都有办法化解。或笑,或劝,或深析,或浅说,总能让她平静下来,让她心里舒畅。现在不行了,她每天只能以笑脸对他,只能说些轻松愉快的能逗他发笑的事情。他不再是她强大的精神支柱,她需独立支撑一切困难和烦恼。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软弱。

她告诉司机回公司。将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

一闭上眼就七想八想,越想越烦,越想越苦。她索性挺直身子,睁开眼,深吸几口气,打开车窗。

汽车已驶上津塘公路,路两边的树全都绿了,飞絮飘飘摇摇,不知不觉天已经暖和了。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连季节的变化都视而不见。不管谁有多少烦恼,多大的灾难,这暖洋洋的空气照样带着令人妒忌的蓬勃生机,万物正在复苏。

为什么春天要抛弃她?抑或是她抛弃了春天?

她回到公司,职工们自然要打听官司打得如何?她本来没有好气,却不敢带着气回答。原来她回到公司跟回到家一样,都要装着一股劲儿。

“输了。但是我不服,又上诉了。”

“我们怎么会输?……”部下们还有许多问题,但是不能再多问了。

助理为她端来一份儿饭菜。

她明明不想吃,还非要逼着自己吃一点不行。否则,总经理打输了官司连饭都不吃了——这样的闲话一传出去,既丢人,又影响职工情绪。

她拿起筷子,第一口菜还没送到嘴里,一个青年工人气呼呼地冲进她的办公室:

“总经理,为什么扣我二十块钱?”

她放下筷子,翻翻管理员送来的记录本:

“你在上个月二十七日中午,把没有吃完的多半碟菜和半个馒头倒进了垃圾桶,有没有这回事?”

小伙子不说话了,但脑袋还梗梗着。

“对你来说中午这顿饭菜白吃,对公司来说却不是白捡来的,它摊入生产的成本。你把饭菜倒掉,跟生产一个废品所造成的浪费在性质上是一样的。因此跟在工作上出过失一样要受罚,这是公司的章程。你刚来的时候明确表示要遵守这些章程。听懂了吗?”

“懂了。”

小伙子的脑袋低了下来,转身想走。李冬绮又叫住了他:

“等等,你来找我,说明对自己的错误还没有认识,你去告诉会计,加罚二十元。”

小伙子一愣,却没敢再说别的,答应一声走了。

今天发工资,有十几个人因倒掉饭菜和其他过失被罚了款,也许还会有人来找她。正好,用不着再强迫自己吃饭了,她吃气已经吃饱了,胃里胀鼓鼓的。

她排遣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不顾一切地投入工作。这时候的她,变成一架高效的精密的工作机器。面色沉静,眼光格外敏锐,任何一个环节哪怕是极细小的疏漏也难以逃过她的眼睛。她说话少了,而且把声音压得很轻。指挥别人少了,主要是指挥自己,行动的节奏更快更准确。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时候的总经理是最厉害的,千万不要招惹她,不要被她抓住什么毛病。

整个公司的运转速度似乎都加快了,气氛变得紧张了。车间里几乎听不到有人说话,大家操作得更用心、更仔细了。

任何一个岗位上的人都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的神色、她的目光。

她希望从工作中得到快乐、得到满足,暂时忘记其他忧烦和痛苦。今天却不行,当她看到印制不合格的保温瓶外壳时,脸都气白了,甚至一阵眩晕险些没有栽倒。

保温瓶的外壳如同人的脸面。她设计的样式和图案,不敢说“人见人爱”,至少十个人里有九个爱。她追求的就是一流的设计,一流的产品,一流的包装。外方老板希望她“肥水不流外人田”,把印制保温瓶外壳的活儿交给他在中国的另一个合资企业,谁知道印成了这副样子,像橘子皮一般。这笔损失怎么讨回?

好说好道肯定不行,闹不好又是一场官司。她可不想再打官司了,因为她不信任法庭。

她拟出电传稿,把情况通报给外方老板,同时通知那家公司停止印制,追回尚未被弄坏的马口铁。自己到车间率领工人为生产线换上香港印制的马口铁,并告诉助理,以后继续到香港印制。

一下午,那些因扔饭菜被罚了款的人再也没有找她的麻烦。下班后她刚回到办公室,就听见外边吵了起来。一个被罚了款的工人,不敢找总经理,却疑心是工长使坏,找碴儿和工长吵了起来,手里提着一块三角铁,张牙舞爪要打人。两人拉拉扯扯,吵吵嚷嚷来到李冬绮的办公室。

另有几个干部冲进来挡在李冬绮前面,想把那个手持铁器的工人赶出去。

李冬绮出奇地平静:

“让他留下,你们都出去。”

她的声音显得文弱、疲惫,甚至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她的助理却很不放心:

“李总,您……”

“你们都出去吧,难道听不懂我的话吗?”

干部们都退出去了,她盯着年轻工人的眼睛,缓缓地说:

“太可惜了,家在塘沽,算天津的郊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却有幸在经济开发区的合资企业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家里高兴,别人羡慕,你今天却想行凶打人。寸铁为凶,我一个电话就能叫公安局把你抓起来,叫你年轻轻的前程从此葬送。你如果真敢打死工长,打死我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我们就是烈士,你就是杀人犯,将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你未必打得死我们,自己就先进了监狱……”

“总经理……”那年轻人突然扔掉了角铁,想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行啦,我没有时间跟你多说,你如果还想留在嘉泰公司就去向工长赔礼道歉,他要还留你,你明天就继续来上班。他若不要你了,你就算被开除了,请另谋高就吧。”

等她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办公室,看见那个工人正痛哭流涕地哀求着自己的工长。

这是过的什么日子?

真是祸不单行!

一二

张向东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能整天闭眼,也很少说话。只要李冬绮一来就不一样了,眼睁开了,精气神来了,话也多了,脸上有了笑容。

连护士都知道了这个规律:

“张书记对李总真好,李总一来病就好了一大半。”

“应该说是李总对张书记好……”

结婚十几年,仍然琴瑟和鸣。一方得了不治之症,可说是他们的大不幸,其关系还令别人艳羡,实属难得。

李冬绮一进门就看见向东的病床对面多了一个大鱼缸,里面吹着氧气泡,有十来条色彩斑斓的日本金鲤在里面摇头摆尾,慢慢悠悠地游动,甚是逍遥自在。她猜到了这是谁弄来的,禁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这是谁送的?真漂亮!”

“李开。”张向东更为得意,“他怕我被关在病房里闷得慌,他说观赏金鲤鱼不仅能解闷儿,还能怡情养性。鱼缸又能调节病房的空气,增加湿度。平时看他大大咧咧,心还挺细。”

“爸,这叫孝心。有了孝心,粗也能细。”李梅见父亲高兴,也在旁边凑趣。

“不错,还是我们小梅深刻。连鱼带缸少说也要五百元,让我高兴的代价可真不低。这鱼实在珍贵,在病房里看鱼的游动,会增加一种情趣,感到一种生机,活着是美好的。”

张向东恢复了以往的随和和诙谐,使一家人又恢复了昔日的快乐和和谐。谁能看得出他是李冬绮这一双儿女的继父呢?

他尽管躺在病床上,仍然是李冬绮最好的停靠站。

李冬绮打开饭盒,稻米粥还冒着热气,里面有莲子、枸杞、红枣,熬得稀烂。一小碟切得很碎的咸菜,喷香。病房里堆满国内国外各种高级补品,李冬绮坚持每天三顿饭让张向东吃点粮食,吃点蔬菜,能不断提高他的食欲,也更容易消化吸收。

张向东果然眼睛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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