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男性的精神轨迹是这样的:二十岁之前爱李白,爱他的雄奇壮阔、超级自信及傻得可爱的天真,三十岁之后偶像便转向了杜甫,转向沉郁敦厚,转向忠爱缠绵。二十到三十之间是过渡地带,十年之间慢慢转型。前提是,三十岁之后你还在读书,很多人读完大学就再也不看书了,精神世界就永远停留在了李白的港湾,开口就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乘风破浪会有时”,就算职场受挫,也是“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至于王维,诗佛,有人一见便一辈子不离不弃,有人见一辈子也形同陌路,佛度有缘人嘛,爱不爱王维,看缘份。诗佛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大多数人至死都在红尘里打转,临死都放不下两棵灯芯草,自然懂不了王唯。
严羽《沧浪诗话》评李杜的名言被人反复称引:“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大体不错,又不尽如此。杜甫平生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算不算飘逸?“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把它放在李白的诗里,大概也可以以假乱真。李白不能作沉郁之风倒是真的,杜甫众体兼工,集大成的诗人,少林拳、武当剑、峨嵋掌都会,偶尔转换一下风格,并不算什么难事。当然,他稍差点的是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惠风和畅、百花竞放的春景美则美矣,但两个对偶句组成四句诗,缺了腾挪变化的手段,总使人想起传记里描述的毛主席跳舞,舞姿板滞僵硬。
昨天打球后回家,口渴。拿起上午泡过一水的铁观音,这样倒了殊觉可惜,临睡前,又泡了两壶,牛饮。渴是解了,躺在床上却异常清醒,我知道,多年不曾会面的失眠又前来拜访我了。长期的失眠是精神衰弱的症兆,偶尔的失眠没什么不好,唐人张继寓居林妹妹的家乡姑苏,这一天得知自己科考失利的消息,一宿无眠,月落、渔火他都看到了,乌啼、钟声也历历在耳,一股失意在他笔下化为绝美的诗篇。苏东坡也不严格按生物钟作息,本来解衣欲睡的人,看到月色入户,一高兴就找人玩耍去了,张怀民也是爱月之人,两人“相与步中庭”,见“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我佩服东坡在平凡的生活中挖掘的诗意,更佩服他不失清高但绝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温和:“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想杜甫关于失眠的诗篇,陪着杜甫一起失眠。杜甫写失眠,大体两类:
一类直写。《春宿左省》写他夜晚值班,睡不着觉,“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疑心听到有人开宫门的锁钥声;风吹檐间铃铎,好像听到了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响。“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一晚上寝卧不安,心绪不宁,好几次讯问宵夜到了什么时辰,因为第二天早朝要上封事。杜甫这心理素质差得让人不敢深想。常听人说要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色,这叫大将风度、宠辱不惊。老成持重之人当然让人佩服。97年看足球,前国门区楚良临大赛前总睡不好觉,我们笑他不够淡定。轮到自己,评个职称、奖项,报个课题,揭晓之前都乱成一锅粥,心里七上八下,那有那么容易淡定?在知识份子圈混久了,就知道平时口若悬河道貌岸然之辈,大多如我一样,为一点小事可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从这一点上说,杜甫真是实诚人,不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
当然也有狠角色。《世说新语》称许谢安,能在关系东晋生死存亡的战斗中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得知前线告捷,本来他最应该激动,可他能游刃有余地控制感情,只淡淡地一句:“小儿辈大破贼”,何等举重若轻。但世说新语好在有后面的记载,说谢安心中其实相当兴奋,以至于跨过门槛时,木屐之齿掉了都浑然不觉。如果世说新语不写他后来这一细节,就有造神之嫌,反而假了。
谢安的神色自若与杜甫的寝卧不安我都欣赏:政治家可敬,文学家可爱。
另一类不直写,只写星月云帆等意象,可一细想,就发现老先生睡眠状况欠佳。“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叶孤帆行于水上,四周万籁俱寂,夜深了,他还是不能入睡,听得到微风,那正是失眠者绝好的写照呀,辗转反侧之际,他躺在床上看天空的星月,难得还有那般豪气,垂、涌,充满动感,平野阔,大江流,到底还是盛唐过来的人,江山万里壮阔,个人睡不着算不了什么。《江汉》诗写“片云天共远, 永夜月同孤”,永恒而漫长的黑夜里,只有月亮和自己两个孤独者,同样无眠,心心相印,肝胆相照,两个孤独者的伟大友谊呀。
昨夜无月,我却无眠。失眠中,我想到前几年写的一首小诗《春夜与杜甫相遇》,上班写这篇博文时,翻出来,贴在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