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层次逻辑与意象系统——以多、二、一0螺旋结构切入

                       陈满铭  台湾师大国文系教授   

    我们的祖先生活在广大时空之中面对纷纭万状之现象界为了探其源头确认其原动力以寻得其种种变化规律孜孜不倦日积月累先后留下了不少宝贵的智慧结晶而层次逻辑就是其中重要之一环。本文即以“阴阳二元”、“移位与转位”、“多、二、一”螺旋结构所形成之层次逻辑-.为基础对应于辞章之意象系统1作一考察以见层次逻辑与意象系统之密切关系。一、理论基础层次逻辑有别于传统逻辑的逻辑形式。传统逻辑的逻辑形式主要是经由求“同”归纳求“异”演绎以确定其真伪、是非为目的而层次逻辑则主要在求“同”归纳求“异”演绎过程中呈现其时、空或内蕴之层次为内容。这种逻辑层次通常都由多样的“二元对待”-为基础而经“移位与转位”含调和与对比之过程与“多、二、一”螺旋结构.之终极统合形成其完整系统这不但可由《周易》、《老子》等哲学典籍中找出理论根源也可从辞章中寻得具体呈现。在哲学或美学上对所谓“对立的统一”、“多样的统一”即“二而一”、“多而一”之概念一直都非常重视一向被视为事物最重要的变化规律或审美原则似乎已没有进一步探讨之空间。不-过若从《周易》含《易传》与《老子》等古籍中去考察则可使它更趋于周密不但可由“有象”而“无象”找出“多、二、一”之逆向结构也可由“无象”而“有象”寻得“一、二、多”之顺向结构并且透过《老子》“反者道之动”章、“凡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章与《周易�9�9序卦》“既济”而“未济”之说将顺、逆向结构不仅前后连接在一起更形成循环不已的螺旋结构以反映宇宙人生生生不息的基本规律’。而这种规律自然可适用于哲学、文学、美学或其他的事物等。即以文学领域中之辞章而言在形成意象之系统上就呈现了这种逻辑结构。众所周知辞章是结合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与综合思维而形成的。这三种思维各有所主。如果是将一篇辞章所要表达之“意”“情”或“理”诉诸各种偏于主观之联想、想象和所选取之“象”“景物”或“事”接合在一起或者是专就个别之“意象”“情”、“理”、“景”物、“事”等材料本身设计其表现技巧的皆属形象思维这涉及取材与措词等问题而主要以此为研究对象的就是意象学、词汇学与修辞学等。如果是专就“象”“景物”或“事”等各种材料对应于自然规律结合“意”“情”与“理”诉诸偏于客观之联想、想象按秩序、变化、联贯与统一之原则前后加以安排、布置以成条理的皆属逻辑思维这涉及运材、布局与构词等问题而主要以此为研究对象的就字句言即文语法学就篇章言就是章法学。至于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而为一探讨其整个体性’的则为综合思维这涉及“立意”、“确立体性”等问题而主要以此为研究对象的为主题学、文体学、风格学等。而以此整体或个别为对象加以研究的则统称为辞章学或文章学。因此辞章的内涵对应于学科领域而言主要含意象学狭义、词汇学、修辞学、文语法学、章法学、主题学、文体学、风格学等。这是辞章研究的宝贵成果。而这些辞章的主要内涵都与形象思维、逻辑思维或综合思维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有偏于字句范围的主要为词汇、修辞、文语法与意象个别有偏于章与篇的主要为意象整体与章法有偏于篇的主要为主旨、文体与风格。如换另一角度切入看则辞章是离不开“意象”的。而“意象”有广义与狭义之别广义者指全篇属于整体可以析分为“意”与“象”狭义者指个别属于局部往往合“意”与“象”为一来称呼。而整体是局部的总括、局部是整体的条分所以两者关系密切。不过必须一提的是狭义之“意象”亦即个别之“意象”虽往往合“意”与“象”为一来称呼却大都用其偏义譬如草木或桃花的意象用的是偏于“意象”之“意”因为草木或桃花都偏于“象”如“桃花”的意象之一为爱情而爱情是“意”而团圆或流浪的意象则用的是偏于“意象”之“象”因为团圆或流浪都偏于“意”如“流浪”的意象之一为浮云而浮云是“象”。因此前者往往是一“象”多“意”后者则为一“意”多“象”。而它们无论是偏于“意”或偏于“象”通常都通称为“意象”。底下就着眼于整体含个别的“意象”意与象试着用相应于它的综合思维来统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并贯穿辞章的各主要内涵以形成意象系统。先从“意象”之形成与表现来看是都与形象思维有关的因为形象思维所涉及的是“意”情、理与“象”事、景之结合及其表现。其中探讨“意”情、理与“象”事、景之结合者为意象学狭义这是就意象之形成来说的。而探讨“意”情、理与“象”事、景本身之表现者如就原型求其符号化的是词汇学如就变型求其生动化的则为修辞学。再从“意象”之组织来看是与逻辑思维有关的而逻辑思维所涉及的则是意象意与意、象与象、意与象、意象与意象之排列组合其中属篇章者为章法学属语句者为文法学。至于综合思维所涉及的乃是核心之“意”情、理即一篇之中心意旨———主旨与审美风貌———风格。由此看来形象思维、逻辑思维与综合思维三者涵盖了辞章的各主要内涵而都离不开“意象”。如单由“象”而“意”亦即辞章研究来说它所循的一样是“多、二、一”的逆向逻辑结构。而此逆向之“多、二、一”或顺向之“一、二、多”’就意象说就是意象系统。总结上述辞章各内涵之关系可呈现其意象系统如下图’这种意象系统如对应于“多、二、一”的螺旋结构来说则所谓的“多”指由“意象”个别、“词汇”、“修辞”、“文语法”与“章法”等所综合起来表现之艺术形式“二”指形象思维阴柔与逻辑思维阳刚藉以产生彻下彻上之中介作用而“一”则指由此而凸显出来的主旨与风格等这就是“修辞立其诚”《易�9�9乾》之“诚”乃辞章之核心所在。这样以“多、二、一”来看待辞章就能透过“二”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居间作用使“多”“意象”个别、“词汇”、“修辞”、“文语法”与“章法”统一于“一”主旨与风格等了。二、举例说明兹举白居易的《长相思》词为例加以说明以见一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这阕词叙游子之别恨是采用“先染后点”的条理来构篇的。就“染”的部分而言乃用“先象景后意情”的意象结构所写成。首先以“象景”的部分来说它先用开篇三句写所见“水”景初步用二水之长流衬托出一份悠悠之恨。其中“汴水流”两句都是由“先主后谓”之结构所形成的叙事句迭叙在一起以增强缠绵效果。此外作者又以“流到瓜州古渡头”来承接“泗水流”采用顶真法来增强它的情味力量。这样用顶真法来修辞自然把上下句联成一气起了统调、连绵的作用。况且这个调子上下篇的头两句又均为迭韵之形式就以上篇起三句而言便一连用了三个“流”字使所写的水流更显得绵延不尽形成了缠绵的特殊效果。作者如此写所见“水”景后再用“吴山点点愁”一句主要写所见“山”景。在这儿作者以“先主后谓”的表态句来呈现。其中“点点”两字一方面用来形容小而多的吴山江南一带的山一方面也用来衬托“愁”之多。这样水既以其“悠悠”带出愁山又以其“点点”拟作愁之多所谓“山牵别恨和肠断水带离声入梦流”罗隐诗《绵谷回寄蔡氏昆仲》情韵便格外深长。而这“吴山点点愁”之“愁”乃将“山”拟人化特附在此既以形容“山”又预为下面之“恨悠悠”铺路。其次以“意情”的部分来说它藉“思悠悠”三句即景抒情来写见山水之景后所涌生的悠悠长恨。在此作者特意在“思悠悠”两句里以“悠悠”形成迭字与迭韵回应上篇所写汴水、泗水之长流与吴山之“点点”形成统一以加强缠绵之效果并且又冠以“思”指的是情绪亦即“恨”和“恨”直接收拾上篇见山水之景象所生之“愁”意表达了自己长期未归之恨。而“恨到归时方始休”一句则不仅和上二句产生了等于是顶真的作用以增强缠绵感又将时间由现在实推向未来虚把“恨”更推深一层。就“点”的部分而言仅“月明人倚楼”一句写的是“象景、事”。这一句就文法来说由“月明”之表态句与“人倚楼”之叙事句同以“先主后谓”的结构组成只不过后者之谓语乃含述语加处所宾语有所不同而已。而“月明人倚楼”虽是一句却足以牢笼全词使人想见主人翁这个“人”在“月明”之下“倚楼”面对山和水而有所“思”、有所“恨”的情景起到了“以景事结情”的最佳作用。所以白居易以“月明人倚楼”来收结增添了作品的情韵。何况他在这里又特地用“月明”之“象”来衬托别恨之“意”更加强了效果。作者就这样以“先染‘象景、意情’后点‘象景、事’”的结构将“水”、“山”、“月”、“人”等“象”排列组合也就是透过主人翁在月下倚楼所见、所为之“象”把他所感之“意”恨融为一体来写使意味显得特别深长令人咀嚼不尽。有人以为它写的是闺妇相思之情也说得通但一样无损于它的美。附意象含章法系统表如下染象、意象一景象水—低“汴水流”三句象山—高“吴山”句意一情意实—现在“思悠悠”二句意虚—未来“恨到归时方始休”点象景、事象一景月—高“月明”象二事人—低“人倚楼”就篇章而言其纵、横向所谓“情经辞纬”《文心雕龙�9�9情采》“纵”本指“意象”内容材料、“横”本指“章法”形式条理而言如今由于改直排为横排的缘故则“纵”反指“章法”而“横”反指“意象”。因此所谓“象”、“象一或象二”、“象或象”与“意一”、“意或意”所呈现的是个别的小意象系统所谓“点染”、“景情”、“高低”顺逆两迭与“虚实”所呈现的是章法结构而由此章法结构将个别的小意象系统用层次逻辑加以组织就形成了整体的大意象系统。由此可知整体的大意象系统必须透过章法结构才能完整呈现。如果进一步地凸显其刚柔’则可依其章法结构分层表示如下此词之主旨为“悠悠”离恨置于篇腹而所形成的是偏于阴柔的风格因为各层结构的刚柔之“势”除底层之“先低后高”趋于阳刚外其余的都趋于阴柔尤其是其核心结构’“先景后情”更如此。如此使“势”很强烈地趋于阴柔是很自然的事。这样此词就“意象”之形成、表现、组织、统合而言可归结成如下重点首先以“意象”之形成来看主要用“水流”、“山点点”、“月明”、“人倚楼”等先后形成个别意象而以“悠悠”之“恨”来统合它们产生“异质同构”之莫大效果。这可以看出作者形象的思维亦即在意象形成上之特色。其次以“意象”之表现来看首先看词汇部分它将所生“情”意、所见“景事”象形成各个词汇如“水”流、“瓜州”、“渡头”古、“山”点点、“思”悠悠、“恨”悠悠、“月”明、“人”倚、“楼”等为进一步之修辞奠定基础。然后看修辞它主要用顶真法来表现“水”之个别意象用类迭法、拟人法等来表现“山”之个别意象使“水”与“山”都含情而连绵不尽以增强作品的感染力。足以看出作者的形象思维亦即在意象表现上之特色。又其次以“意象”之组织来看首先看文法所谓“水流”、“山点点”、“月明”、“人倚楼”等无论属叙事句或属表态句用的全是主谓结构将个别概念组合成不同之意象以呈现语句之逻辑结构。然后看章法它主要用了“点染”、“情景”、“高低”、“虚实”等章法把各个个别意象先后排列在一起以形成篇章之逻辑结构。这足以看出作者的逻辑思维亦即在意象组织上之特色。然后以“意象”之统合来看综合以上“意象”个别、“词汇”、“修辞”、“文法”与“章法”等精心的设计安排充分地将“恨悠悠”之一篇主旨与“音调谐婉流美如珠”’这种偏于阴柔之风格凸显出来使人领会到它的美这样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而为一可以看出作者在意象统合上之特色。最后以“意象”之“多、二、一”螺旋结构来看如上所述辞章离不开“意象”之形成意象狭义、表现词汇、修辞与其组织文语法、章法此即“多”而藉形象思维阴柔与逻辑思维阳刚加以统合此即“二”并由此而凸显出一篇主旨与风格来此即“一”’上举的《长相思》词就是如此。而这种以“多、二、一”螺旋结构所形成之意象思维系统如同上述单着眼于“写”创作所呈现的是“一、二、多”而单着眼于“读”鉴赏则所呈现的是“多、二、一”。这在同一作品而言作者由“意”而“象”地在从事顺向“一、二、多”创作的同时也会一再由“象”而“意”地如读者作逆向“多、二、一”之检查同样地读者由“象”而“意”地作逆向“多、二、一”鉴赏批评的同时也会一再由“意”而“象”地如作者在作顺向“一、二、多”之揣摩。这样顺逆互动、循环而提升形成螺旋结构而最后臻于至善自然使得“读”鉴赏与“写”创作能合为一轨。可见这种辞章的意象结构或系统就相当于一棵树之合其树干与枝叶而成整个形体、姿态与韵味一样是密不可分的。就在这种篇章结构中直接与层次逻辑相关的就是意象之组织亦即章法结构。这个问题虽一直有人注意却无法获得圆满解决。如陈庆辉在《中国诗学》中即说道“应该说意象的组合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上述所举只怕是挂一漏万而且复合意象的构成作为一种审美创造是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用所谓并列、对比、叙述、述议等结构形式加以说明似乎是粗糙的、肤浅的其深层的因素和逻辑还有待我们去挖掘和探索。”’意象的组织确乎是一种复杂的心理过程其中动用了精密的层次逻辑的思维能力原本就是不易掌握、捕捉的而且在古典诗词中可以帮助确认意象组织的逻辑关系之连接词常常被省略因此更加重了探索、挖掘的困难度。王长俊等的《诗歌意象学》也认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虽然可以直接拼接意象之间似乎没有关联其实在深层上却互相勾连着只是那些起连接作用的纽带隐蔽着并不显露出来这就是前人所谓的‘断峰云连’、‘辞断意属’。”他所谓的“断峰云连”、“辞断意属”指的就是意象组织的问题。由此看来意象与意象间之隐蔽“纽带”或“深层的因素和逻辑”一直未被“挖掘”、“探索”而“显露”出来过是公认的事实。而这个难题却可从上文之论证中由和层次逻辑直接有关的“章法”篇章、“文法”语句切入将个别意象单一意象组织成整体意象复合意象而获得圆满之解决也由此足以看出层次逻辑与辞章大小意象系统关系之密切来。经由上述可知层次逻辑就辞章而言关涉到章法与文法而特就篇章之意象系统来说则离不开章法结构。也就是说篇章之意象系统由章法结构加以呈现而章法结构却由层次逻辑加以开展因此层次逻辑与意象系统是密不可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