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而过，女性的疼痛
———读潘向黎长篇小说《穿心莲》
张燕玲
拆开邮件跳入眼帘的书名，误以为是那株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的草本中药穿心莲，对于华佗、李时珍们尝遍百草，引为中药，赋予美名，我一直以为那是神力。而潘向黎素来典雅，常以传统审美经验书写现代都市故事，且熨帖优雅，而以中药隐喻当是雅致的向黎所为，记得叶广岑就有如此雅兴文事。但开卷读来，方知她写的是莲子被抽心的疼痛，而且是她少有的绵密和凌厉。这里一反向黎君《轻触微温》《白水青菜》般的中和隐忍、冲淡优雅，叙述竟然炽热丰沛，热切凄婉皆凌厉有声。在《穿心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版）里，向黎君给我们讲述一个凄美犹如“肉中的肉，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的都市爱情故事，她还塑造了一位热烈而坚韧、独立而宽厚并活出卓而不群女人味的女性形象———深蓝，这里冰冷与热切相容，坚韧与柔软同在，绝望与希望共生。向黎君这个华丽的转身，居然融会了深度硬度宽度和温度。
从小缺失父爱对婚姻漠然的深蓝，一直有着对生活对人生静静追寻的从容淡雅，她孜孜不倦地为她热爱的文学探索、尝试、变化着各种文体，并以之换取“一间自己的房子”，在精神和经济上日益获得独立和安全的深蓝，不期然中与出版人漆玄青相爱了，千般痴心、万种风情，还在引而不发间就灰飞烟灭了———漆玄青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后一夜蒸发了。被抽心了的莲子，没有了生长的生机，被辜负的伤痛令深蓝万念俱灰。在与漆玄青扔下的独生女小雨（这个鲜活的颇具生命力的女孩呈现了人性之美）相互抚慰疗伤中，深蓝还陪伴并送别了深深伤害她与母亲的父亲。在情感世界中暴戾的父亲、顾己而无辜的哥哥、同性恋的前男友薄荷、似是完美却不堪一击的漆玄青等等，以及工作友情中的男人世界中，都给了深蓝深深的失望与伤害，而她却以女人的娴静之味、淑然之气与坚韧之性，质疑与追问着两性世界的不平，拯救与完善着自己的精神和灵魂。难能可贵的还在于这个有文化背景的爱情故事，也是潘向黎最炽热最柔情的小说：深蓝以心侍奉并原谅了弥留之际的父亲、宽容善待着薄荷的同性恋、细心关爱与感激着同舟共济的小雨、痴情盼望逃离责任的漆玄青等等，她在此对男人对孩子显示了巨大的耐心与理解，两人爱情的难以结合，骨子里的爱与痛，生活中的情调与雅趣，经济上的独立与境界，工作时的努力与鼓励等等都是在讲述什么是爱，什么是信，一种心心相容、两两会心的境界，一种质疑中不疑的信仰，尤其充满激情与温柔与透彻去讲述男女间的爱，爱情本身，以及爱情背后许多人的人生，许多人生中的女人与女人的信。我以为，这是潘向黎第一部长篇小说的主旨。
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颇具深度宽度与温度的叙述，淋漓尽致地体现并丰富着潘向黎创作的个性。在《穿心莲》里，捕捉着潘向黎的敏感和心思，尤其从文字的来路，从人事悠久的来历，我们仍然能一如既往地触摸到潘向黎叙述的魅力与传统的审美经验。对人事对汉语锤炼的考究功夫，寻章问句通篇层出，传统诗词歌赋意境丛生，它们一一丰富着故事与人物。无论深蓝写游戏般的《情书》，在《天使》专栏的都市通俗故事，还是旅行给别人看的小岛写真、疗伤的西湖游、十字绣，乃至日常家居、着衣饮食，以及呵护小雨的点点滴滴，都是在现实俗世的热切与伤悲中尽显古韵典雅，现世与历史相映，一唱三叹，委曲生风，令人感知着这些细节文字的出处与潘向黎的丰盈与独特，进而寻找被我们忘却已久的文化襁褓，寻找我们自己的生处与来路。在遍地夹生的欧化叙述与模仿中，潘向黎俗中唯美的典雅文风与传统考究的审美经验，独树一帜，弥足珍贵。
当然这是他者的世界，并非自我的表述。但是，我们在《穿心莲》更丰沛更具个性的艺术世界里触摸到潘向黎的精神世界，毕竟小说刻画融入自身性格。在这里，潘向黎以敏锐鲜活的感觉，捕捉着都市知识分子恋恋不愿兑尽昔日优雅的一些生活碎片，铺成了可视可触的印象，并以此表现自己，自己的淡雅外表下的炽热与寂寞、透彻与忧虑，她执着地与万物的地心，与周遭的人心，相遇相向，演化了关于生活、男人与女人，尤其男人的抽身逃离，被辜负了的女性时时刻刻的行走；关于精神、生命与意义的警醒与疑难；关于在这片痛苦的茫茫人海里，质疑与追问，有意或无意，瘦骨或锋刃，温暖或寒冰。在这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清澈的哀伤，彻骨的无力，然后是自我疗伤与救赎的过程，属于每个女人；那种在梦醒时分透着心凉，满脸是泪，心痛不已，可还是在质疑中不疑和期盼，满心绿荫生长，在绝望中希望，属于天下梦想不断的女人。于是，我们渐渐地一步一步抵达了潘向黎真切而丰盈的世界，绝望与希望搅拌的女性的疼痛，穿心而过。
人生中的女人，时时刻刻行走的女人，哪怕经济与精神独立的女人，哪怕以“一间自己的房子”照耀天下女人的伍尔芙，也难免这种女性灵肉疼痛的宿命，绝尘而去。一如深蓝在爱情的被辜负与丧父之痛中，独自在西湖面对苏小小墓的精神疗伤与救赎。是啊，沉睡西湖畔的奇女子苏小小，看透世情却还终究是一个女性，还是期盼着她资助进京赶考的鲍仁能在成功后来此相见，以证明她是否看错人，自己是否被辜负，爱情是否有信：“我的心迹又有谁知？”有才有德有情的苏小小绝望了：“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虽然，含恨逝去的苏小小在墓里听到了迟到的滑州刺史鲍仁哭得声息全无的痛悔，可又有谁能证明这个结局不是一个辜负人的人或者男人设置的？生活中醒着的潘向黎让在西湖边疗伤的深蓝质疑男权世界，追问责任面前抽身逃离的男人世界。然而，爱与恨的千古愁，来易来去难去，古往今来钟情的女子，又有谁不相信爱情的存在呢？有谁能逃脱万劫不复的命运？这是女性的宿命，女性永远的疼痛。透彻世情绝处的潘向黎，也到底是一个女性，她仍然让她笔下那位抛弃爱人与爱女、顾自逃离困境的漆玄青，也有鲍仁似的回归。
故事的收束，张力扩大；绝望希望，是说不尽的悲凉。尽管《路过春天又路过夏天》，尽管早已不再明月回首往事的深蓝，在书店瞥见不期而遇的漆玄青，还是惊呆了，“他走了，我还站着。我在等———胃汁和胆汁，血液和泪水，曾经的欢笑、眩晕和心跳，许多声音和画面，我们来不及出生的一大堆孩子……一时间都在我体内翻腾起来，要等着一切沉淀。”颇具隐喻的梨花适时地再度绽放，倾其所有。是啊，春花秋月了不了，雕栏玉砌犹在，朱颜也未改，因为血泪只在生活的表层，地表深处是“血沁的美玉”，是翻滚着的人类爱情，尽管这东流的一江春水是一个“埋葬和生长的地方，无人知晓，无人抵达”，可是女性们不甘的心，成了一年一年长出生机的梨花，哗啦啦地长……哪怕人生是一场大任性的花开花落，也要顾自开个尽兴，“纵情绽放一次”。再看“欢迎你回来”的结句，不管“回来的”究竟是什么，生命的元气依然生生不息，爱的心灵也永远不会死亡，因为相信爱情的存在是女性的理想，也是人类存在的意义所在，但是不会愈合的爱的伤口永远在隐隐淌血……
于是，女性的疼痛，穿心而过。至此，握笔的潘向黎微笑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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