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我的精神财富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最希望的是：我的母亲还是现在这个母亲。

——张抗抗

母亲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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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抗抗

几十年中，曾有多少次，我听到周围的朋友由衷地感慨说：你真幸福，我要是有你那样一个母亲就好了。

一个人无可选择地来到世上，最无法选择的是自己的父亲母亲。感谢命运给予了我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幸运地落在了这个母亲的怀里，变成了现在这个我。

朋友们所羡慕的这个母亲，既不显赫更不富有，那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一辈子历尽坎坷磨难，无权无势无钱。她曾经几乎一无所有，但她却完整地拥有着自己——那颗充满同情、健康快乐、丰富易感的心灵。

在母亲出生的那个美丽的江南小镇上，至今还会有人谈起她的轶事，说当年朱家姑娘出去读书，每次假期总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因为她把随身的衣物被褥统统接济了同学。到我记事以后，这类传说一日日变得真实可信——暑假里一个雷阵雨的下午，大门口出现了一个从乡下到城里来收垃圾的妇女，母亲邀请她进来避雨，她执意不肯，母亲竟然冒着大雨追出去老远，为了给她送一把挡雨的伞，结果把自己淋得稀湿。我的母亲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尽其所有去善待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一类小事充斥了我一生的记忆，母亲使我懂得“爱”这个字眼，是一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我入学前后的许多年，我和母亲每天都是同出同进的。母亲是个中学教师，学校离家很远，我每天迈着两条小腿跟着母亲来回。我清楚地记得，每天都要天黑才回家，长长的小巷走也走不完似的，我又累又饿，常常故意“啪哒啪哒”地踩着青石板，向母亲发脾气。有一次，我干脆坐在地上不肯走了。母亲从不会骂我，只是抱歉地笑笑，说：“孩子，妈妈的班主任工作很忙，把你也拖累进去了。不过，我们可以施一个小小的魔法，把长长的小巷变短。”于是，母亲很有感情地给我讲《小红帽》的故事。一天又一天，讲了《白雪公主》《海的女儿》《快乐王子》……故事里动人的情节、纯真的感情使我眼里闪着泪光，心里充满高尚的爱，小手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角，不再感到饿了，也不感到累了。往往一个故事讲完了，家里温暖的、橘黄的灯光也看见了。

从我三岁起，母亲就常常给我念诗，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小金鱼苦苦地哀求／老爷爷,你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报酬／我都可以给你。”在长长的小巷里，我也学着做诗：“电灯亮了／我和妈妈回家了。”“太阳眯眯笑／老牛吃青草。”这是我最原始的创作，是母亲给我敲开了文学的大门。如果不是母亲，长长的小巷里就没有歌声和光明。

我成年以后，对母亲的理解加深了。母亲早年参加革命，对革命胜利的到来充满了热情和理想。虽然她曾遭遇误解、蒙受冤屈，走过艰难坎坷的道路，但是她的理想和信念从来没有改变。我认为母亲当年对革命的热情和理想源自文学的启迪，同样，她在人生艰危中表现出来的坚强与柔韧也是来自文学的。这也许就是我从母亲身上得到的最大的精神财富。

母亲青年时代十分喜欢俄罗斯古典人道主义文学。“文革”前，我们家里的藏书就是以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为主。可以说，哺育我长大的是母亲，而形成我的精神力量的是母亲让我一读再读的书。我不能忘记《古丽雅的道路——第四高度》，也不能忘记《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对20世纪50、6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这可能有共性；但我的母亲与众不同的是，我总是她的生活的主要部分。尽管那时家里是这么清贫，可母亲舍得用高价去给我买芭蕾舞《天鹅湖》的门票，鼓励我参加各种文艺活动；她自己每年为学生编导文艺节目并多年在全市中学生文艺会演中得奖。她也鼓励我在班里自己编写节目参加演出。没有这种鼓励，我不可能从小学就开始在《少年文艺》上发表习作。没有这些习作，我不可能走上文学的道路。

几十年以后，一次，我回杭州探亲，遇到当年母亲教过的学生，现在是一个很受人尊敬的中学校长，对我讲了一段有关妈妈的故事。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教师这一职业？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引发的。我念中学时，家境贫困。春游时，我带了四只没有放糖的番薯粉做的饼子当午餐，饼子又苦又涩，难以下咽。可我的班主任，也就是你妈妈，她说：“来，我们交换一下，我的包子给你吃，你的番薯饼子给我吃，让我尝个新鲜！”当时我一点也没在意，接过包子就吃。嗬，那是肉包子啊，又鲜又松软，我三口两口就咽下肚去，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而我旁边的班主任，却在细细地品尝着我的番薯饼子，她还咂巴着嘴说好吃，有一股田野的清香。我突然明白了老师的苦心，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在心里发誓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做这样的老师！

母亲的生活中，这样的事很多，平凡而细小。但就是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个路标。

我曾接到过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来信。她在信上说，20世纪50年代时，她住在杭州一所中学附近，没钱上小学，每天早晨和晚上就在家门口呆呆地、羡慕地看那些上学、放学的孩子。其中有一位衣着朴素，脸上洋溢着安详笑容的女教师，不管严冬酷暑，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边走边柔和地说着什么。她被这情景感动了，仿佛觉得世界上有一片爱的霞光存在，催人奋发向上。她常常悄悄地趴在教室的窗台上，凝神聆听女教师上课，沉浸在自己已成为女教师的学生的幸福之中。后来，她走上了一条自强不息的勇敢者的道路。她在信上又说，看到我在报上的照片，这记忆就鲜活起来了，这女教师就是你母亲……我愿做她班外多余的学生。

是我的母亲！几十年中，她历尽艰辛，在风霜雨雪中把我带大。她把坚韧、独立的品格，对真善美的企盼，对人生的热爱，渗透在我的灵魂中，教会我永远不要对生活放弃希望，使我有足够的力量和自信去面对人生的一切艰难困苦。她不仅影响着我，还影响着周围的人。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最希望的是：我的母亲还是现在这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