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儒，字汉仪，号少白轩，武陵人。
武陵后学李俊儒撰
卷九
陆放翁曰：「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或以此谓古之大诗人皆以诗为余事也。此论似是而非。魏文帝曰：「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少陵曰：「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古之伟大诗人何尝不以诗为终身之事业哉？其之所以别于雕虫小儒，在乎小儒视诗文为唯一之事业，真诗人以终身之事业而为诗文。此本末之辨，不可不知也。
二
历代名画记曰：「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此以可以概诗笔之能也。少陵诗「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可以得之乎？
三
世人皆以许浑怀古七律为工，而予以为不然。许浑七律似工实滞，未逮五律之精工沉稳。气格不过「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溪云初起日沈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数联而已。若「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等，似壮实虚，对仗亦滞，不过状眼前之景，发寻常吊古之情耳，可以有一，不可有二。后之来者倘以此为怀古诗之定则，则四海皆准，千人一面，怀古诗可以尽毁之矣。比观工部「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当知吾言不虚也。
四
许浑七律佳处往往在赠友写怀诸篇，能以虚实灵动之笔出以深怀，如：「一尊酒尽青山暮，千里书回碧树秋。」「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贫后始知为吏拙，病来还喜识人疏。」「帆势依依投极浦，钟声杳杳隔前林。」「马上折残江北柳，舟中开尽岭南花。」等，远胜怀古诸篇，盖所贵者真我二字耳。
五
余爱以武侠之理论论诗。尝谓放翁所言诗外工夫者，武侠所谓内功也。诗内工夫者如字句章法者，盖武侠所谓外功也。外功之招式可以造极，而内功之修炼则无止境周伯通所谓全真教先天功所以胜于降龙十八掌者。而招式亦须以深厚之内力出之，方无坚不摧萧峰之太祖长拳。杜少陵多似拙实厚之笔，亦等乎是理耶？
六
五古多为一韵到底，颇忌平衍。欲求变化则当从古文家处汲养。故作手不可不知伸缩离合之法也。
七
黄公度先生有纪事五古一组，即美国大选事。其二云：「此党夸彼党，看我后来绩。通商与惠工，首行保护策。黄金准银价，务令昭画一。家家田舍翁，定多十斛麦。凡我美利坚，不许人侵轶。远方黄种人，闭关严逐客。毋许溷乃公，鼾睡卧榻侧。譬如耶稣饼，千人得饱食。太阿一到手，其效可计日。彼党斥此党：空言彼何益。」由此可为美国是时贸易保护主义之佐证也。古之诗史者不过记神州异变，今之诗史者当着眼于寰球，是亦为可拓之诗境也。
八
变风变雅之声至少陵、义山则可谓至矣。古人所谓温柔敦厚者，千古执为定论。然则以今人之观点论之，不无封建忠君愚民之糟粕。或以义山为《贾生》一题怨刺过深，是迂也。
九
诗人各体互有短长，然则风格变化须如神龙出没，难测首尾。如少陵昌黎之为诗，实足为万代师表。今人往往徒师古近名家之一端而出，此即赵瓯北论王阮亭之终不足八面受敌为大家者也。龚定盦曰：「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亦足征斯理乎？
十
比来读近代诗甚多，初读甚喜辞章之变化，而能独立于唐宋之外另立藩篱。然久读之觉衰讽之气甚重，终不能振作乎其间。唯读黄公度、丘逢甲数人诗始得昔人所谓浩然之气者也。然则丘诗略嫌太尽，全仗英雄之气拔萃于海内。公度以诗为余事公度诗云：穷途竟何世，馀事且诗人，绝少寻常唱酬之作，而五七言古以纵横变化之法雄视天下，开新诗境，故昔人谓之诗界哥伦布也。二公均独立于横流沧海中，卓然为近代诗史，可谓双雄乎？
十一
余尝作忆登岳麓山长诗一首，开篇云：「此山卓荦天下奇，于今泯然不见知。非以险拔耸人听，人遂将剩水残山以目之。」近读王韬集，见其《五月食荔支有感》七古一首，开篇云：「岭南荔支天下奇，昔徒传闻今始知。或言闽蜀更胜粤，我未之尝敢瑕疵。」此暗合于古人起势耶？王集中七律艳体甚多，虽亦不乏感时之作，终觉气格不盛。唯七古骨力崚嶒，颇多可赏之篇。
十二
王韬集中七律虽格不甚高，然则五律往往出沉稳经时之佳篇，仅次七古。此盖亦「四十金刚罗汉，著一屠沽不得」之故耶？
附：
供稿：李俊儒
编辑：南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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