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祯在扬州时，至少写了三首与宜陵有关的诗。我曾在晚报“大家说”版，探讨过王士祯的一首《过宜陵》。这首《过宜陵》，使用的是五律诗体。五律诗体非王士祯擅扬，却是他颇为向往的一种诗歌形式。
王士祯领袖清初文坛，倡导“神韵”诗学影响天下，他最为推崇的称为“逸品”的两首诗，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挂席几千里”，皆为五律诗体。而“神韵”诗学主要依据的诗人及作品，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也都以五言诗著称，因此，王士祯想在五言诗中一显身手，应是自然的事情。但客观地说，他的五律《过宜陵》，虽堪称优秀之作，且有“千家渔火乱”的佳句，但与唐人的那些“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诗作相比，仍是稍逊风骚，时显人工着力的痕迹。即如他的另一首为人称道的五律《碧云寺》（入寺闻山雨），置王孟集中，几可乱真，然而，并未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王士祯如果仅凭他的五言诗，想在清初领袖文坛，倡导“神韵”诗学，恐怕是很难得到广泛响应的。王士祯身上的有趣处，即在于他虽心仪五律，却偏偏天性擅长七绝，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七绝佳作。王士祯过宜陵，还留下这样一首《七绝》：诗歌描写诗人在一个凋零的秋季出行，夜色正袭向他的孤舟。他看到远方一抹明丽的霞色翩然水面，仿佛神秘的火焰在燃烧，并使向晚清冷的水面升起一缕缕水汽，轻烟一般弥漫开来。而“断云斜日”，这些阅历了无数岁月沧桑的大自然的永恒者，相伴且提醒诗人，此刻，你正经历着一段古老的宜陵水道。于是，诗人在一种兴致中，立于船头，任习习水风拂面，将自己融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直至暮色覆盖了天地，而蝉声又占据了暮色。这首七绝缥缈淡远，空灵含蓄，将复杂的场景凝练于短短的四句诗中，且流转自如，毫无滞涩之感，显示了诗人高超的语言驾驭功力。不仅做到了诗中有画，历历画面中，还隐隐波动着诗人微妙复杂的心理。在衰草，斜阳，落霞，暮霭……这些令人忧怀、感伤的事物的簇拥中，诗人并未显得颓伤、自怜，而是以一种洞察了时间与历史的坦然心境穿越着。这一切都使得王士祯的这首七绝拥有了一种独特的“风调之美”，达到了他自己所追求的“神韵”境界。但王士祯的这首《七绝》并非完美无缺，写作这篇文章时，我曾与扬州诗坛耆老关水清先生作了交流，关老就提出，首句的“寥落青芜晚进舟”的“舟”字，应为“船”，才能符合格律要求。这首《七绝》的韵脚归“安”韵，如第二句韵脚是“烟”，第四句韵脚是“蝉”，“舟”是“鸥”韵，不在此诗韵上。因此，关老认为，首句应为“寥落青芜晚进船”，可能是后人抄录所误，将舟字右边的部分漏掉而剩“舟”字，舟正好又是船的意思，以至于误传下来。我将“晚进舟”改为“晚进船”后，果然音韵更为和谐，诵读效果好了很多。然而，又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品味了一下之后，“晚进舟”其实亦自有其好处，“舟”字，在字面上不仅仅是船的意思，还暗示着“孤舟”“弄扁舟”“危樯独夜舟”等等过去的诗意，显然扩展了这首“七绝”的诗境空间，使诗境更有着一种神韵之味。与“舟”字相比，“船”字似乎有着一种实用的意味，如“渔舟唱晚”，若改成“渔船唱晚”，便有了俗味。这里，我与古人一般，面临了一个两难的问题。记得李清照在批评苏轼的词时，称其“句读不葺之诗尔”。确实，与苏轼等人相比，李清照的词更符合音律的要求，更具有一种音乐之美。但能否因此说苏轼作为一位词人，就不懂音律呢？恐怕不是，他在有些时候，是为了取“意”，让“意”的表达更为准确有力，而舍了音律。有失有得，但得显然多一些，苏轼由此获得了更为阔大深远的词境。因此，当我面对王士祯的“舟”与“船”的两难，再三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舟”字。（作者庄晓明，1964年出生，扬州江都人。作品入选《中国现代诗歌名篇赏析》《中国百年新诗经》 《江苏百年新诗选》等，曾获第二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地域诗歌奖。本文原载扬州晚报）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