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学 赵维江
在中国文学经典中，唐宋词应该是人们最熟悉也最喜爱的一种，这主要是一种精神上的，或者说文化上的需要。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在当代生活中唐宋词的价值呢？
唐宋词表现的内容多是一些男欢女爱、相思别恨、伤春惜时、风花雪夜、尊前月下之类。但就是这样一些小词，我们读起来却往往爱不释手，让你魂飞色绝，如醉如痴。你会觉得词中所写“于我心有戚戚焉”，会感到其中有着生命的某种寄托，有灵魂的某种牵挂。为什么？这些小词到底有什么奥秘？下面就让我们来一起探寻。
与诗相比，词所表达的内容往往缺少明显的理性，很多时候写的就是一种心绪，甚至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结。五代时南唐词人冯延巳有一首《鹊踏枝》，这样写道：
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种驱之不散，散而复来的“闲情”是什么呢？作者没讲，但肯定不愁吃穿，因为他官右宰相。那么，是政治上的忧虑？是情感上的缺失？是对春天景物的怜惜？还是人生渐老的恐惧？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词人写的是一种可能他连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人生况味。词写的往往就是这样一种情怀，它让你为之感动，让你心生共鸣。
注意，这里让你心生共鸣的不是具体的人和事，而是其中所蕴涵的与你灵魂相通的精神价值。比如南唐李后主的《相见欢》：
李煜是位亡国之君，沉溺情色，这里写的是他亡国后与嫔妃泣别的情景，并不值得同情，但这并不影响你认同和欣赏作品所表现得那种“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无奈与恨憾之情。因为它写出了一种每个人生命历程中都会有的美好感情被阻隔和毁灭的体验，它的意义指向是对于人类美满爱情和圆满人生的向往与追求。无疑，这样一种价值取向也是我们当代人的精神追求。唐宋词之所以能在千年之后还让我们喜爱，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作品所表现的诸如亲情、乡情、爱情等等这类体现着人性本质要求的精神内涵。
刚才我谈到，唐宋词就其内容而言，主要是写男女情爱一类题材，因而有“词为艳科”之说。这方面的内容体现怎样的精神价值，又该去如何理解呢？
我们不妨先来看一首词：
思帝乡
韦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是一首恋情词。写一个姑娘郊外春游，突然眼前一亮，这是谁家的帅哥呀，真是酷毙了！要是能嫁给他，这一生就够了。多么大胆的热烈的表白呀！这和我们今天的女生们的追求有什么差别吗？要知道，作者写的可是一千年前的事情。大家知道，当时在传统制度和道德的禁锢下，男女间是没有恋爱自由的，女孩子更是要非礼勿视，如此想法肯定是大逆不道。北宋时有个叫李冠的人写了一首《蝶恋花·春暮》：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渡。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在礼教禁锢的现实生活中，自由的恋爱确实“人间没个安排处”。有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明问题。南宋同时代的金朝有一位著名的文学家叫元好问，他写过一首《摸鱼儿》，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而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俱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沁水梁国用时为录事判官，为李用章内翰言如此。此曲以乐府《双蕖怨》命篇。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这首词告诉我们，这出于人性本质需求的自由爱情是无法被彻底扼杀的。现实中无法实现，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也要结合在一起，当然这是个浪漫的传说。实际上，在正统思想意识中爱情受到无情的排斥，但它并没有消失，只是潜入到人的的深层心理的无意识之中，在那里它装作睡觉，趁道德这个卫兵打盹的时候就会悄悄跑出来。唐宋词所写的那些情爱，就是这样跑出来的。晏几道《鹧鸪天》有两句词写的很妙：“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当时的大理学家程伊川读了这两句赞叹道“鬼语也。”是的，可以说曲子词就象是那不受礼教的“拘检”“梦魂”，总是执著地要去寻找那爱情的“谢娘”。
文人与歌妓之间，虽然不排除确有真实的爱情产生，但多数情况下是逢场作戏，那些艳情词就是这样作出的“戏”，有些戏很“黄”，但更多的“戏”却作的很“真”。比如下面这首《鹧鸪天》：
多少次梦中相会，重逢又怕是梦中，多么挚切的爱恋呀！根据有关文献可知，作者的恋人是一名歌妓。作者晏几道，号小山，是个有名的情种、情痴，有点像贾宝玉，他写了很多这样的情词，他自己曾交代说这些词都是写给他朋友家里叫“莲、蘋、鸿、云”的四位歌女的。我宁愿相信晏小山所写的情是真诚的，但多数情况下，文人与歌妓之间的情可能是“假”的。不过这并不影响词中情感的真实感人，因为文人在创作时，他会让自己进入一种艺术幻想状态，这时他生活经历中所有关于爱情的经验，包括沉在潜意识中的对于真挚爱情的理解和追求都会被调动出来，附着在他所描写的对象之上。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荣格有一段话很有启发：
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这不是某个特定的女人的形象，而是一个确定的女性心象。这一心象根本是无意识的，是镂刻在男性有机体组织内的原始起源的遗传要素，是我们祖先有关女性的全部经验的印痕或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曾给予的一切印象的积淀。
在那些优秀的艳情词里所表现的情感，实质上是民族文明进程中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对于理想爱人的描述，代表了人类在两性之爱上根本的审美价值取向，因而从本质上讲又是真实的，可信的。
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不仅情恋“相思”“没个安排处”，其实很多美好的情感和善良的意愿都无法实现，无法满足，在真实的世界里处于缺位或者畸形的状态。比如看唐宋词中表现的比较多的乡情、亲情和友情也是如此。先来看下面这几首作品：
菩萨蛮
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水调歌头
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虞美人
舒亶①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注：①亶读dǎn。
这三首词，第一首相传为李白所作，写的是一种浓浓的思乡之愁；第二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是写兄弟手足般的亲情；第三首写的是对朋友的思念。家乡、家庭和朋友圈，是人们生存、生活的最基本的环境，地缘、血缘和友缘，这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割断的人际联系的纽带。在茫茫人海中，特别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句熟悉的乡音，一句家人的问候，一件朋友礼物，都会让你倍感温馨，都会给你带来生活的勇气和力量。与爱情描写不一样，乡情、亲情和友情不独词里有，但它表现在词里却显得格外深婉感人。所以这些词作，也变成了我们今天与亲友交往最好感情寄托。我们喜欢它，因为它道出我们内心世界中最美好的情怀。他们与爱情一样，是人类永恒的精神价值之所在。
这些往往被忽视、被压抑、被伤害的美好情感和善良意愿，恰恰又体现了人性美好的品质和本质的要求，代表着未来社会中人的标准，规定着社会发展趋向。人类未来的社会一定是按照美的原则实现人的全面充分发展的社会。由于生产力和文明程度的限制，人类迄今为止的所有社会形态都是以压抑和扭曲人性为代价而存在的，只是程度和形式不同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唐宋词里所写的那些“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哀怨、忧愁、伤感、憾恨、追求等情感意愿，实际是对不完美不和谐的现实的抗议，也是对至善至美的未来社会的呼唤。社会文明正是靠这种情感意愿的推动才能不断地发展和进步。不妨看一下我们非常熟悉的秦观的《鹊桥仙·七夕》：
这里提到了人类两性结合的两种模式：一是“两情长久”却不能“朝朝暮暮”厮守相伴；另一种是“朝朝暮暮”在一起，却又不一定是“两情长久”不变，应该说二者都不是人类完美的理想的性爱模式。理想的模式应该是：既两情长久，又朝朝暮暮。这样的理想，直到今天也没能完全实现，很多时候还是“没个安排处”，秦观的词通过优美的意境把这种残酷的不人道的现实揭示出来，提醒和支持人们去期待和争取美好理想的实现。
当然，唐宋词的情感内容除了爱情、亲情、友情、乡情外，还有故国之思、黍离之悲、思乡之情、怀古之感、忧生之嗟、伤逝之痛、不遇之闷、羁旅之苦等等许多方面。然而不管写什么，它关注的焦点都是人，都是人的情感，都是在为人的情感愿望寻觅一个归宿。它体现的是一种人文的关怀，也就是说它体现的是对于人性和人的价值的肯定，所指方向是人的个性解放和自由平等。这也正是当下我们这个时代最缺乏的资源。如果要讲唐宋词当代意义，我觉得，首先体现在其作品本身所蕴涵的极具穿透力的精神价值上，这种高扬人性和仁爱的精神价值穿越时间的隧道，与当代社会的人文关怀的目标相沟通，为当代人的疲惫焦虑且无根游移的灵魂，提供了一个可以让心灵得到慰藉栖息的精神家园。
唐宋词就是我们中国人精神家园中的一处，非常优雅而舒适的一处，一千多年了，住在里面还是那样安全、那样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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