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戎文采，诗剑风流
——重读叶剑英诗词
作者：吴欢章
在我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叶剑英可谓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的儒将。诗词始终伴随着叶帅，戎马一生，讴歌一生。他那些豪迈俊逸的诗词，是史之辉光，国之瑰宝，也是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和文化财富。
叶剑英诗词可说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正气歌。他青年时代就投身革命队伍，为人民解放而奋斗。他在革命熔炉中经受锻炼，逐步加深对革命的认识，热爱这支集中着中华民族精英的革命军队。他从革命队伍中接受精神的洗礼，汲取生命的活力，并且引发不可遏制的创作激情。他在戎马倥偬中，写了不少怀朋悼友之作。他这些诗词有两个鲜明的特色：一是能准确勾勒对象的个性风采。写罗荣桓是“严明公正三军冠，苦学力行不尚言”。写陈毅是“君子坦荡荡，于人曰浩然”。写刘伯承是“将军五十人称健，斩得倭酋不自夸。”写董必武是“笃信力行依真理，不移不屈不苟同”。这些诗从战友的嘉言懿行入笔，赞美了从不同侧面表现出来的革命情操。二是这些诗能把战友的高贵品德和古代先贤的楷模联系起来表现。这是写方志敏：“文山去后南朝月，又照秦淮一叶枫”。这是写陈赓：“平生嫉恶如仇寇，湖海元龙继祖先”。这是写刘伯坚：“梁上伯坚来击筑，荆卿豪气渐离情”。他这样写战友，乃是揭示了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和民族优良传统的一脉相承。很显然，叶帅这些怀人诗词具有意在言外的深刻内涵，他通过“知人”而“论世”。马克思说过，人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叶帅在诗作中，通过对斗争所造就的杰出人物的赞美，实质上反映了革命的正义性，揭示了中国共产党人的斗争继承和发扬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
叶剑英同志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为民族解放、祖国富强和人民幸福奋战了一生。难能可贵的是，他老而不坠青云之志。叶帅在改革开放时期所写的诗词，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特征。一个是强烈地抒写了他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壮阔情怀。“会当再奋十年斗，归读阴那梅水滨。”（《松园》）“百年赢得十七八，老骥仍将万里行。”（《绝句》）老而弥坚，干而不休，这类洋溢着青春豪气的诗句反复出现，构成了叶帅晚年精神世界的主旋律。他这时期诗词另一个特色，就是一再寄希望于青年，强调要培养好青年，谆谆教导青年一代接好革命的班。“长征靠接力，年少出英豪。”（《年少出英豪》）“儿曹当鹤立，接力竞无前。”（《悼陈毅同志》）“应向青年寻后继，不拘一格莫嫌仇。”（《在海军总结会上》）叶帅坚信，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中国前途必然光明，为此他引吭高歌：“宏观代谢依新陈，接力华年一代兴。”（《八一年春节》）“八十毋劳论废兴，长征接力有来人。”（《八十书怀》）不论是老而不衰的豪情壮志，还是期望青年的拳拳之心，理想信念的坚定性就是它们的诗意的核心。
叶帅的诗词耐人咀嚼，诱人遐想，与他的诗思的博大精深有关。他运用睿智机锋，为诗词炼就了哲思警语。他常在日常境遇中寄托着对生活的深邃思索。譬如《过五台山（其三）》：
南台山上白云低，人在云中路径迷。
可有神工能扫雾，让吾放眼到平西。
此诗看似写五台山风光，实则表现了对革命真理的追索，我们只要联想一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艰苦历程，便不难窥测此中奥秘。他还善于从平常的生活情景中提炼出具有普泛意义的人生真谛。请看《《题岳美缇同志画竹》一诗：
彩笔凌云画溢思，虚心劲节是吾师。
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
由画上竹到胸中竹，这不啻是思想境界的一次飞跃。他在诗词创作中充满诗性的辩证思维，常在炼句造境中别开生面，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他能洞幽烛隐，从反面的东西里引出正面的警示：“奥斯维辛翻作教，教人团结教人强。”（《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他能披沙拣金，表达改造传统艺术的真知灼见：“莫道斯文陈旧甚，牡丹亭外有雷声。”（《赠演员（其二）》他也能推陈出新，从审美旧习中翻出新境界：“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八十书怀》）叶帅的诗词，形象生动而又寓意深刻，这表明在他的艺术思维中，理性和感性达到了融会贯通，这对我们的诗歌创作是很有教益的。
叶帅的诗词充满浓厚的诗味。他的作品总是言外有意，画外有景，弦外有音，强大的艺术张力令人玩味不已。他的艺术构思波俏隽永，看似朴素无华，波澜不惊，实则平实中有奇崛，轻描淡写中有巧思。他不少作品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别具怀抱在诗外。譬如《北戴河休养》：
大路回环海一湾，望中迢递起层澜。
双凫碌碌沙鸥懒，病卧东山惜岁年。
这写的是卧病休养吗？不是。这实际是表现了他不甘休养、只争朝夕的积极心态。又如《青岛》：
小楼明一角，深隐绿丛中。
海阔天如盖，山遙岛似熊。
轻波垂钓叟，旭日弄潮童。
忽忆刘亭长，苍凉唱大风。
这难道是陶醉在江山如画中吗？不是。这首五律在前面点染风光之后，末两句犹如平地卷起惊雷，表达了胸怀天下的豪情。如果说这两首诗是采取“背面敷粉”的手法，旁敲侧击出真实的心声，那么他另一些诗则是用“借力打力”的方式，深化诗味的内涵。《归国途中》一诗，将我国代表团访问印度和唐玄奘去天竺取经联系起来，“问君取得何经典，友谊乡情纸满篇”，从而在对照中提升了当今睦邻友好的历史内蕴。而《官厅水库》一诗，则是借取地域名称，巧妙地升华了建造官厅水库的深远意义：“永定河今真永定，官厅不靠靠人民。”叶帅还有一些诗篇，运用“举重若轻”的艺术方式，精巧含蓄地抒写某种余音绕梁的厚重情怀。《访西安办事处志感》就是这样的佳作：
西安捉蒋翻危局，内战吟成抗日诗。
楼屋依然人半逝，小窗风雪立多时。
前两句以从容的笔触写当年的历史转折，犹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后两句用一个静默的镜头寄寓历史怀念，此时无声胜有声。真实深切的生活体验，真诚高远的美好情思，精心裁剪的艺术格局，三者在叶帅笔底融为一体，这便是令人味之不尽的艺术奥秘。
诗趣盎然也是叶帅笔墨吸引人之处。他总是笑看风云，趣语人生，让人读了不觉于莞尔中感受审美的愉悦。他有些诗充满人文雅趣。请读这样的作品：
密密松林绿翠围。个中人隐小楼西。
怀人感事混无着，夜半开灯读古词。
再看看另一首诗：
翠柏围深院，红枫傍小楼。
书丛藏醉叶，留下一年秋。
或是夜半读古词，或是书丛藏秋色，这两帧日常生活的剪影，都氤氲着一股书卷气，流露出超凡脱俗的的高雅趣味。他有些诗又迴荡着诙谐的生活情趣。例如《草原纪游·其九》：
草地鲜花遍地开，姑娘偏喜干支梅。
人人采得花盈把，赠与阿谁任你猜。
满目鲜花，花落谁家？一个“猜”字点染出作者喜爱草原儿女的俏皮心态。又如《清明由镇江过扬州·其二》：
闲踱街头找古书，肩摩踵接笑睇余。
都称老板马家到，我问君曾看戏无。
误把元帅当艺人，这一喜剧性场面，表现了作者与群众亲密无间的精神境界。有些叶帅诗词，还表现出内含针砭的风趣，《调笑令·会场素描》就是这样的作品：
头重，头重，四个小时听众。腰斜眼倦肠饥，左手频看计时。时计，时计，有点猿心马意。
此词幽默地勾出会场群像，轻松的笔墨含茹着严肃的意蕴，批评了开长会的弊端，令人哑然失笑，也促人思索警醒。叶帅诗词中洋溢的诗趣，既表现了丰富多彩的内心情怀，也标示了清高儒雅的精神境界，更以率真的人格，幽默的谈吐，拉近了与广大读者的心理距离，让人捧读之下，可亲而又可敬。
叶帅终其一生，不论横槊赋诗，把剑长歌，还是握卷低吟，都与时代相连，和革命相通，同人民群众共脉搏，表现出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真性情、真肝胆、真歌哭。他的诗词充盈着浓厚的诗意、诗味、诗趣，是艺术化的真理，也是真理化的艺术。它们犹如长明的火炬，将永远照耀着我们前进的道路。
作者：吴欢章
作者简介：
吴欢章，195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曾任外国留学生教研室主任，校系学术委员会委员。1985年应邀到上海大学文学院工作。历任新文学研究室主任、中文系系主任，文学院副院长、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副院长、上海大学文科基础学科建设主要带头人、校学术委员会委员、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艺术教研室主任、《秘书》杂志主编等职。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也从事文学创作。出版文学评论集6部，诗集10部，散文集4部，主编文学书籍31部，发表论文二百余篇。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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