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故人归

他总是无来由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天气晴朗得很，傍晚的天空是琥珀般的颜色，透亮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水珠滴下来。风已经变得微微凉，早已沾染了几分秋的气息。我独自在湖边走着，偶尔能听到孩童蹦床的嬉闹声、少年在篮球场上的呐喊声以及阿姨们跳广场舞的音乐声。熙攘的人群、缤纷的霓虹，仿佛时时刻刻在宣告着这座小城的“青春正当时”。只是突然，另一个声音从我背后响起，随之万籁俱寂——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只有清晰的一句：“好久不见。”

这，是我的青春。

粉色的T恤、黑色的短裤，他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脸上带着少年气的微笑，露出两颗虎牙，和那天一样——我们分别的那天。也许还不能说他是“皎如玉树临风前”，但在我眼里总归也算得上“顾盼神飞，见之忘俗”了。他单眼皮、眼睛小小的，金丝镜框架在鼻梁上，但却足以汇聚起夏夜星空的万千星辰。虚幻的疏离感中氤氲着炽热的亲密感，每一种感受都是那么真实，仿佛这并不是一场梦。

“好久不见。”我怔怔地回应道。

上次见面不知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我甚至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只能想起他大概是姓李，后面的字着实记不清了，貌似他是我很久之前的一个同学。我和他聊着、走着，不知走了多远。就这样，我们到了海边，一条不算太宽的路远远地伸向海面，路的尽头是一座看上去已废弃的灯塔。我并不对地点的转换而感到惊奇，毕竟梦境总会发生一些超越逻辑的事情。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李⋯⋯李什么来着？我实在记不清了。”我有些尴尬地冲他笑了笑。但他似乎并未因此而生气。他望着大海，长舒了一口气，“不记得我，那你肯定也不记得小南了吧？之前咱们三个人每天都玩在一起。你记不记得，初中我坐你的隔壁桌，英语考试的时候总是抄你的卷子，你也每次都给我。那时你告诉我，以后要当一名老师，专抓我这种调皮捣蛋的学生⋯⋯”他兴致勃勃地讲着过去的故事。我虽然记不起太多，但也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后来你又对我说，相比英语老师，你更想做语文老师。因为你不喜欢庸俗和功利，你说你要改变他们，让他们变成有情怀的'正道之徒’。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总有什么东西比学习更重要，比如楼外的蒹葭，和傍晚的月亮。’”他眉眼弯弯，愈发令我觉得熟悉——这样的笑容，曾经的我不知多少次为之心动。

我记得他，但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身穿红色卫衣下象棋的他、绿茵场上奔跑的他、雪地里脸冻得通红却玩得不亦乐乎的他、毕业典礼上偶然闯进镜头的他⋯⋯又或者说，不只是他，里面还掺杂了些三四月操场跑道上的灯光，稀松的云、汹涌的风，淡粉色的晚霞、黄昏的夕阳染红了半边的天

我也记得小南，那个曾经嵌在我年少记忆中的星星一般的存在。

我和他走在通往灯塔的路上，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到海浪拍打石头的声音。“小南呢？她最近怎么样，我和她很久没有见面了，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我⋯⋯她过得好吗？”“小南已经结婚了，去年的事。”他答道。“好，那就好，她幸福就好⋯⋯”像是一根长在心上很久的刺突然被拔了出来，我感到一阵解脱，却又不自主地遗憾——但也只是遗憾。

宫崎骏说：“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这漫长的一生中，我们会有无数的遭遇，遇到很多的人，产生数不尽的情感。中途的站点上，小南终究下车了。她下车时带走了行李，似乎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但那段我俩同行的岁月，确实是我们共同成长的见证。我与小南的分别似乎是早就写好了的结局，抛掉了稚嫩、撇开了尖锐、摒弃了执拗，我们终于走到了分别的岔路口，注定不再同行了。

“你呢？你这条路怎么样呢？”他转头看向我。

“我啊，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低下头，眼前一幕幕像电影情节般一闪而过。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搬了张椅子在教室后黑板上写字的我、那个下课趴在桌上和同桌谈天说地的我、那个眼神澄澈踌躇满志的我。可是时光啊，我该怎样央求它带我回到那个时候呢？我只能顺着人生的轨迹不断地回首、驻足，可它终究还是抛下了我，轰轰烈烈地向前奔去了。

“不说我了。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梦想是什么，如今实现了吗？”我问道。

“想和最爱的人去看海。现在看来，算是实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走到通往灯塔顶端的梯子前，停下了。

“我喜欢看海，我相信她也是，因为大海总能唤起我们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话音未落，一道彩虹落下来打在铁梯上，顺着梯子的方向，直入云霄。“走吧，我们去看看上面的风景。”说着，他将手伸向我。

霎时间，一阵强烈的情绪涌入我的血液，醒来身上满是冷汗。他是谁？小南又是谁？我怎么好像认识他们。

记忆撕扯着我的神经，我看到了和他们站在一起的自己，在那个夏天。

我看着我，那个满是少年气的我，那个无惧无畏的我。那时的我很勇敢，那时我还没有懂得人性是如何矛盾，我不在乎真诚中有多少做作、高贵中有多少卑鄙、善良中有多少邪恶。我眼里的世界只有一面——最简单的一面。后来不知道世界是怎样的颠覆，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小气与大方、怨怼与仁慈、憎恨与热爱之间并不相悖。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有那么多遗憾与无奈，那么多矛盾与纠结，那么多不能轻易言说的东西。

那么我，还是以前的我吗？或许不是，因为现在的我早已抛却了曾经的冲动和鲁莽。现在的我沉稳、安静，也添了几分从容；但我也是曾经的我，依然善良、依然意气风发、依然恣意潇洒。我心中有梦，即使路途遥远、荆棘遍布也一定要去看一看远山那边的风景。

阳光穿透薄雾轻轻落在我的床上，几声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清晨。我于迷离中惊醒，再次回看梦中的画面。

是了，我的确是认识他们的。

他们一个叫理想，一个叫难忘。

END

该文章刊登在《山东师大报》

2023年3月28日总1663期第四版

编辑：杨   誉

审核：徐鑫磊   杨梓玉

终审：尹相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