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樾胜迹联的艺术特色

解维汉 

      俞樾（一八二一—一九○七），清末学者。字荫甫，号曲园，取《老子》“曲则全”之意，浙江德清人，道光进士，任翰林院编修、河南学政，因“试题割裂”事件冒犯朝廷被参劾，险遭杀身之祸，三十八岁即被罢官，此后多半时间在苏州度过。他性情耿直，生活简朴，一生布衣素食，勤于治学，曾钻研《公羊》学，对经学及诸子百家等研究造诣颇深，成《经书》十六卷，为闻名全国之经学家。又精于古文字学。先后主讲于苏州紫阳、上海求志等书院。主杭州诂经精舍，授徒多人，近代学者章太炎、吴昌硕等均为其学子。死后葬于西湖三台山的右台山法相寺旁。所著《春在堂全书》共五百余卷，另有《群经平议》、《诸子平议》、《茶香室经说》、《古书疑义举例》、《曲园杂纂》、《俞楼杂志》等。其楹联作品词句典丽，意境高远，透出浓浓的书卷气。短若急板，一击惊世，荡气回肠；长如套曲，一唱三叹，尽显绰约。俏丽处若貂裘鹤氅，玉润珠闪；平实处如老衲解经，明白如话。

       俞樾一生撰写的对联中，胜迹联占较大的比重，通过借景抒怀，寄托了他壮阔的人生抱负，也显示了他卓越的艺术才华。笔者以为俞樾胜迹联艺术特色可归纳为以下五点：

意境开阔

  占全湖绿水芙蕖，胜国君臣棋一局；

  看终古雕梁玳瑁，卢家庭院燕双飞。

  南京莫愁湖胜棋楼联。登高望远，开阔舒朗，上联点出胜棋楼显要地位和典故，下联广写全园建筑景色，字里行间洋溢一派春风得意的欢快气氛。

  深山无人，去来今不记；

  老树有实，色香味皆清。

  苏州寒山寺霜钟阁联。寺在阊门外枫桥镇，相传唐贞观年间高僧寒山、拾得曾在此主持。寥寥数语，渲染出一派“深山古寺无人到”的幽远意境。遗憾的是上下联前一分句平仄失替。

  仗节镇危疆，当军事土崩瓦解不可收拾之时，视城中无固志，视城外无援兵，摩顶踵以报君恩，妇竖舆台同授命；

  结缨完大义，与谥法屡正志和使民悲伤有合，在吴会为名臣，在吴兴为先达，节春秋而修祀典，日星河岳共招垂。

  苏州徐愍公祠联。挥急雨狂风之笔状写兵临城下紧要关头徐公率妇孺登城死守的感人情景及其一生功业。言语铿锵，节奏紧迫，可看作“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的形象诠释。

  自胜国至熙朝，歌咏不忘，四百年来五开府；

  以事功兼学术，馨香无愧，九龙山下一崇祠。

  无锡五中丞祠联。祠在惠山脚下，祀海忠介、周文襄、周怀鲁、汤文正、李义恭。“四百年来五开府”，笔墨极俭省，概括实精当，气势甚雄强。

  上溯羲皇画八卦时，文字权舆，秦而篆，汉而隶，任后来缣素流传，不外六书体例；

  高踞吴山第一峰顶，川原环抱，江为襟，湖为带，看从此菁华大启，振兴两浙人才。

  杭州仓颉庙联。上联穷流溯源，盛赞仓颉造字的历史功绩及对后世影响，“任后来”放得开。“不外”一笔收拢；下联站仓颉庙俯瞰湖光山色，感叹钱塘地灵人杰，势如中天。

  佛石不磨唐笔墨；

  仙梅犹占宋年华。

  杭州报恩寺联。行文大气，直追唐宋，以代表性的器物尽言其早。

  自直肃公后，代有闻人，不愧为三祖支流，五仲门第；

  于明圣湖边，大开祠宇，最好在金沙港内，玉带桥头。

  杭州唐庄联。庄在金沙港西北，为唐小元在元人虞道园故址建。名气逊于郭、蒋、刘、汪四庄。上联言显赫门第与支脉流传，下联言景点位置与佳处所在。

  溯当年千里乞师，一舟摩冠垒而过，抵掌高谈，论列山川形势，与夫贼情变幻，及东南进取之方。声共泪俱，此事中兴关大局；

  迨后来两河开府，四载在夷门坐镇，悉心综理，讲求治术源流，旁及边境安危，并水早偏炎之备。人亡政在，于今故里有崇祠。

  太仓钱鼎铭祠联。钱鼎铭，清道光户部主事，后任河南巡抚。上联是说太平天国进攻太仓时，当地士绅公推广部主事钱鼎铭到安庆向曾国藩哭诉乞派援兵。极言其临危受命之“义”。下联力表他主政河南的显赫政绩。

  论船山先生所著全编，得三百余卷之多，经史子集，蔚一代奇观，承其后者，勿徒争门户异同，汉详名物，宋主义理，各有师承，总不外古大儒根底实学；

  上衡岳胜地而开讲舍，看七十二峰在望，春夏秋冬，备四时佳境，登斯堂也，尚共矢晨昏黾敏，出建功勋，处修节操，交相自励，以勿负老尚书创建初心。

  衡阳船山书院联。此文以白话撰联，不避铺叙繁复，上联尽述先生学问之丰，下联尽赞书院佳境，勉励后学不负前贤。行文如老衲诵经，不紧不慢，一片机心铮然贯耳。

  

感情真挚

  听讼吾犹人，纵到此平反，已苦下情迟上达；

  举头天不远，愿大家猛省，莫将私意入公门。

  南京江苏臬署联。上联为旧句，下联俞樾所易，榜书大门。上联律己，案到臬署平冤，此前一道道拘讯已白白领受；下联诫人，劝人行事公正，不可营私舞弊。劝诫忠言，语重心长。

    读律即读书，愿凡事从天理讲求，勿以聪明矜独见；  

  在官如在客，念平生所私心向往，肯将温饱负初衷。

  此联题于江苏臬署大堂，所言发自肺腑，既是心中语，又像座右铭，足以“尽从天理，小心为官”所蔽之，堪为劝世箴言。

  一部廿四史，衍成今古传奇，英雄事业，儿女情怀，都付于红牙檀板；

  百年三万场，乐此春秋佳日，酒座簪缨，歌筵丝竹，问何如绿野平泉？

  苏州留园联。红牙檀板：演出戏曲的乐器。簪缨：古代达官贵人的冠饰。此联透出厌倦歌舞升平的逢场作戏，向往绿野平原恬淡自然的出世态度。上联写舞台戏剧涵盖的丰厚内容；下联从陶情丝竹的繁盛场面发出自己的慨叹。

  合名臣名士为我筑楼，不待五百年后，斯楼传矣！

  傍山北山南循地选胜，适在六一泉侧，其胜如何？

  杭州俞楼联。上联言俞楼之史，下联言俞楼之位，喜形于色，毫无掩饰，对此楼日后流传享誉充满十二分自信。俞楼，系光绪四年（一八七八年）俞樾的学生徐花农等集资在孤山西南麓为其修建，原为中式层建筑，民国初年改为西式三层，楼后原建有石室，俞自题“曲园书藏”。谭仲鳞曾为前楼题联：

  千古一诗人，文章有交神有道；

  五湖三亩半，青山为屋水为邻。

  传说毗邻的一所菜馆曾请俞樾题名。俞说，既然你的菜馆建在我的俞楼外侧，就称“楼外楼”吧。

  记故乡亦有仙潭，看一样湖光，添得石桥长九曲；

  至此地宜邀明月，问谁家秋思，吹来玉笛到三更。

  西湖三潭印月联。从西湖三潭到故乡仙潭，从乡景遥视到乡思缠绵，景情交融，贴切自然，暗含一段淡淡的愁思。

  且住为佳，何必园林穷胜事；

  集思广益，岂惟风月助清谈。

  苏州曲园联。上联写自己对宅园的要求，不必奢华，不求胜景之多，能住即可，容膝自安；下联写治学及与文友切磋学问之乐，抒发了勤奋上进的心志。好一颗平常人的平常心，这正是曲园引人入胜的魅力所在。俞樾的住宅原有三处，一在苏州马医科巷，名曲园，其状似曲尺，原为清代学士潘世恩故宅，俞樾移居苏州时购买，亲临规划，构筑亭台，建成古香古色庭园，设有春在堂、乐知堂、认春轩、曲水亭、小竹里馆等厅堂台榭三十余景。二在杭州三台山，名右台仙馆。三在杭州，名俞楼。

  积累譬为山，得寸则寸得尺则尺；

  功修无倖获，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苏州曲园联。知识的积累，类似堆成一座山，堆一寸就是一寸，堆一尺就是一尺，建功立业没有侥幸获得成功的，必须经过长期努力不懈奋斗。

  三多以外有三多，多德多才多觉悟；

  四美之先标四美，美名美寿美儿孙。

  苏州曲园乐知堂抱柱联，为俞樾亲题，上联讲多福、多寿、多子孙这“三多”以外，还有多德、多才、多觉悟”的“三多”；下联讲在仁美、义美、忠美、信美这“四美”之先，还多出了美名、美寿、美儿、美孙这“四美”。也有人认为“四美”为美音、美味、美文、美言，典出刘琨《答卢谌诗》。一个福寿双全，学问有成，子孙满堂的老人，踌躇满志地回顾他的一生，将乐知堂的主题渲染得淋漓尽致。

  生无补乎时，死无关乎数，辛辛苦苦，著二百五十余卷书，流播四方，是亦足矣！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浩浩荡荡，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吾其归欤？

  德清春在堂抱柱联，系俞樾六十岁时撰的自挽联，上联说他平生事业，自感一生充实满足、下联谈自己的道德行事。俞樾对死的态度相当达观，年寿八十六岁，遗命不发讣文，而用红名帖在“俞樾”名下写上“辞行”二字，另附《临终自喜》诗、《留别诗》共十四首致诸亲友，包括《别家人》、《别诸亲友》、《别曲园》、《别俞楼》、《别所读书》、《别所著书》、《别文房四友》、《别俞樾》等，回首一生有满足之意，无愧疚之憾，既执着于生，又参透了死，显示出旷达豁然的宽广胸怀，出语洒脱，自恃心态溢于言表。

  惜时惜衣，不但惜才犹惜福；

  求名求利，只须求己莫求人。

  苏州曲园联，为作者生活经验的总结。时间要爱惜，财物要爱惜，但是最重要的是幸福。名利可以追求，但应当依靠个人主观努力，而不应当寄托于外力的作用。

自然贴切

  执节坐庭南，百折不回，应知鼎内肝肠皆铁；

  奇忠钟塞外，寸桀以报，谁识先生色目中人。

  济南大明湖铁公祠联。祠祀明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铁铉。明建文二年，燕王朱棣起兵南下夺取帝位，铁铉坚守济南，屡挫燕王。后燕王入京，铁铉被擒，不屈而死。

  庙貌遍尘寰，此间地接许昌，请看魏国山河，徒留荒草；

  轺车遵汝水，使者家居苕霅，愿与故乡父老，同拜灵旗。

  河南临汝关帝庙联。苕溪、霅溪，为湖州二水，在此代指作者家乡浙江。浙人经商者以此为公所。感慨神州处处关庙，历经沧桑已一片荒凉，愿与乡人同拜圣贤。明白如话。

  威名满华夏，真义士，真忠臣，若论千载神交，合与睢阳同俎豆；

  戎服读春秋，亦英雄，亦儒雅，试认九霄正气，常随奎壁焕光芒。

  安徽歙县关庙联。上联赞关羽忠义美德可与唐张巡同享供奉，下联写关羽儒雅本色。色彩较临汝关帝庙联亮丽，但仍不失朴实本色。

  钟间气龙文虎武，由钱岳降神，千秋又见临淮李；

  奏元功北旆西旌，自苏台发轫，四境长留召伯棠。

  苏州山塘李鸿章祠联。准确概括了李一世功业和影响。

  佳处便为家，是邵子行窝，谢公别墅；

  成功聊小憩，占圣湖千顶，明月三台。

  杭州退省庵联。彭玉麟晚年故居。邵子行窝：邵雍，北宋易学家，隐士，著《邵子》，朝廷屡征不应，四时耕稼，自给衣食，名其居室为“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谢公别墅：东晋会稽士族谢安的别墅。他在上虞东山筑庐蛰居，啸咏山林，过着闲适的隐居生活，直至好友王坦之面陈社稷危艰，才应召出山。

  新旧书不详冀国崇封，但传奋臂一呼，为夫子守城，代小郎破贼；

  三四月历数成都盛事，且先遨头大会，以流觞佳节，作设帨良辰。

  成都浣花夫人祠联。

  耕而食，凿而饮，相传中古遗风，尚留村社；

  春有祈，秋有报，愿与故乡父老，同拜神旗。

  德清土谷祠联。

  从之字江边到丁字沽边，三千里远来，同归此宅；

  拓越中旧馆为浙中新馆，十一郡咸集，各话其乡。

  天津浙江会馆联。

行文洒脱

  相逢柳色还青眼；

  坐听松声起波涛。

  苏州狮子林扇亭联。“青眼”指柳树嫩叶。上联表现人对自然的亲近；下联写聆听自然音响获得的美感。全联表现了作者忘情投身于大自然，雅洁不俗的情趣。

  仙到应迷，有帘幕几重，闻干几曲；

  客来不速，看落叶满屋，奇书满床。

  河南新安曲尺楼联。

  明月梅花，拜祁连高冢；

  疾风劲草，识板荡忠臣。

  扬州史可法祠联。在广储门外梅花岭右。板荡：乱世。比喻形象，言简意深。

  后尼山千五百年，笃生两先生，辟邪说，辨异端，道统天下，正所以下启紫阳，上承邹峄；

  环苏台数十万户，过此一瞻拜，黜浮华、崇实学，士风日起，庶不愧言游故里，泰伯遗封。（俞樾代恩锡)

  苏州二程祠联。祀程颐、程颢。

  一勺试清泉，此邦故老流传，都道是憨师卓锡、峰头遗迹；

  数椽营胜地，我辈闲人游览，勿徒向真娘埋香、冢畔题诗。

  苏州虎丘拥翠山庄联。寥寥数语，便勾画出山庄典故和悦人美景。

  不妨姑说梦中梦；

  自笑已成身外身。

  杭州右台仙馆联。颇具禅味，老到自然。

  此老最多情，不独管婚嫁两事；

  几人得如意，要知有因果一层。

  杭州月老祠。

  好水好山，出东郭不半里而至；

  宜晴宜雨，比西湖第一楼何如？

  临海东湖湖心亭联。北宋熙宁四年郡守钱暄主持开拓成湖。明白如话，如数家珍，给人不生不隔的亲切感。   

辞采焕然

 

  小圃如弓，竹林前一曲，柳荫后一曲；

  浮生若梦，登第五十年，成婚六十年。

  苏州曲园联。妙在脱口而出，无丝毫雕凿之痕。

  胜迹冠吴中，有梅村诗句、衡山画图，坐对茶花思往事；

  名流来日下，是丰沛故家、金张贵姓，好凭酒盏话升平。

  苏州八旗奉直会馆联，在拙政园内。

  千里到榕城，好领略丹荔黄蕉风味；

  一樽话苕水，最难忘白苹红蓼汀洲。

  福州吴兴会馆联。两地景色分明，眼观神忆，情景交融。

  从吾浙挂席而来，历四百里津梁亭堠，到此名区，闾阎殷富，山水清嘉，开拓心胸知几许；

  登斯堂举杯相属，合十一郡文物衣冠，同兹高会，襟上酒痕，袖中诗本，流连风景意云何。

  苏州浙江会馆联。

  菊部小排当，听他绛树新歌，好博河清同一笑；

  梓乡众耆旧，来自紫阳故里，试将好景认三吴。

  安徽江苏会馆戏台联。

  丘壑在胸中，看垒石疏泉，有天然画本；

  园林甲吴下，愿携琴载酒，作世外清游。

  苏州环秀山庄联。原为五代金谷园故址，乾隆年间迭山名家戈裕良在园内堆砌的假山，在苏州湖石假山中当推第一。此联既写美好景色，又赞主人“丘壑在胸”。

  一勺试清泉，闻故老流传，是憨师开山遗迹；

  千秋埋艳骨，笑游人闲赏，只真娘古冢题诗。

  苏州真娘墓联。

  萦回水抱中和气；

  平远山如蕴藉人。

  杭州敷文书院联，清代杭州著名书院。上联以书院所在地江水曲折旋绕、云雾之气飘逸生发联想，渲染书院宗旨在于纯粹的人文精神；下联以书院前有绵亘起伏的凤凰山为喻，寓指博雅之士当有包容宇宙的襟怀。全联表层写物美具人文之特色，深层已将物美转换为人文之意象，暗寓儒学之博和禅觉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