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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钺《论宋诗》(下)

缪钺(1904—1995),字彦威,江苏溧阳人,生于河北迁安,居家保定。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诗词、书法亦堪称大家。

历任河南大学中文系、广州学海书院、四川大学教授、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中国唐史研究会理事、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成都市杜甫研究学会会长。先生治学最大特点是文史结合。另一特点是博通与专精相结合。

(接《缪钺<论宋诗>(上)》

总之,宋诗运思造境,炼句琢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奇”,故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从人间来。又贵“清”,譬如治馔,凡肥醲厨馔,忌不用。苏轼评黄诗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任渊谓陈师道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方东树谓黄诗曰:“黄山谷以惊创为奇,意,格,境,句,选字,隶事,音节,着意与人远,故不惟凡近浅俗,气骨轻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胜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许一毫近似之。”黄陈最足代表宋语,故观诸家论黄陈诗之语,可以想见宋诗之特点。宋诗长处为深折,隽永,瘦劲,洗剥,渺寂,无近境陈言、冶态凡响。譬如同一咏雨也,试取唐人李商隐之作,与宋人陈与义之作比较之: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李商隐《细雨》)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陈与义《雨》)

李诗写雨之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人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凡雨时景物一概不写,务以造意胜,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际盘旋。首二句点出雨。三四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决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鸟兽草木也,李诗中之“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景象,乃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感觉,实则燕子、梧桐并无感觉,乃诗人怀旧之思,迟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出耳。宋诗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两句言人在雨时之所感。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学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宋诗造句之烹炼如此。世之作俗诗者,记得古人许多陈词套语,无论何题,摇笔即来,描写景物,必“夕阳”“芳草”,偶尔登临,亦“万里”“百年”,伤离赠别,则“折柳”“沾襟”,退隐闲居,必“竹篱”“茅舍”;陈陈相因,使人生厌,宜多读宋诗,可以涤肠换骨也。再举宋人古诗为例,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云:

东坡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此诗纯以意胜,不写景,不言情,而情即寓于意之中。其写意也,深透尽致,不为含蓄,而仍留不尽之味,所以不失为佳诗。然若与唐人短篇五古相较,则风味迥殊。如韦应物《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诗:

前舟已渺渺,欲渡谁相待。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风波离思满,宿昔容鬓改。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

则纯为情景交融,空灵酝藉者矣。

宋诗中亦未尝无纯言情景以风韵胜者,如: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阴。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苏舜钦)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

我家曾住赤栏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姜夔)

诸作虽亦声情摇曳,神韵绝佳,然方之唐诗,终较为清癯曲折。至如: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陈师道)

则纯为宋诗意格矣。

宋诗既以清奇生新深隽瘦劲为尚,故最重功力,“月锻季炼,未尝轻发”(任渊《山谷诗注序》),盖此种种之美,皆由洗炼得来也。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帖》云:“要之此事须令有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此言为诗赖工夫也。因此,一人之诗,往往晚岁精进。王安石少以意气自许,故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后为郡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来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作诗贵精不贵多。黄庭坚尝谓洪氏诸甥言:“作诗不必多,某生平诗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诸洪皆以为然。徐师川独笑曰:“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黄回顾曰:“某所说止谓诸洪作诗太多,不能精致耳。”作诗时必殚心竭虑。陈师道作诗,闭户蒙衾而卧,驱儿童至邻家,以便静思,故黄庭坚有“闭门觅句陈无已”之语,而师道亦自称“此生精力尽于诗,末岁心存力已疲”,此最足代表宋人苦吟也。

宋诗流弊,亦可得而言。立意措词,求新求奇,于是喜用偏锋,走狭径,虽镌镵深透,而乏雍容浑厚之美。《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刘熙载云:“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流,几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此其流弊一。新意不可多得,于是不得不尽力于字句,以避凡近,其卒也,得小遗大,句虽新奇,而意不深远,乍观有致,久诵乏味。《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方东树曰:“山谷死力造句,专在句上弄巧,成篇之后,意境皆不甚远。”此其流弊二。求工太过,失于尖巧;洗剥太过,易病枯淡。《吕氏童蒙训》云:“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不可不知。”方东树曰:“山谷矫敝滑熟,时有枯促寡味处。”刘辰翁曰:“后山外示枯稿,如息夫人绝世,一笑自难。”此其流弊三。

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此言颇有所见,惟须略加解释。盖自中晚唐词体肇兴,其体较诗更为轻灵委婉,适于发抒人生情感之最精纯者,至宋代,此新体正在发展流衍之时,故宋人中多情善感之士,往往专藉词发抒,而不甚为诗,如柳永、周邦彦、晏几道、贺铸、吴文英、张炎、王沂孙之伦是也。即兼为诗词者,其要眇之情,亦多易流入于词。如欧阳修,世人称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二引《石林诗话》)是讥其不能酝藉也。然观欧阳修之词如: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玉楼春》)

何其深婉绵邈。盖欧阳修此种之情,既发之于词,故诗中遂无之矣。由此可知,宋人情感多入于词,故其诗不得不另辟疆域,刻画事理,于是遂寡神韵。夫感物之情,古今不易,而其发抒之方式,则各有不同。唐人中工于言情者,如王昌龄、刘长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隐,若生于宋代,或将专长于词;而宋代柳周晏贺吴王张诸词人,若生于唐,其诗亦必空灵酝藉。陈子龙谓:“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宋人非不知诗,惟前人发之于诗者,在宋代既多为词体夺之以去,故宋诗之内容不得不变,因之其风格亦不得不殊异也。

英国安诺德谓:“一时代最完美确切之解释,须向其时之诗中求之,因诗之为物,乃人类心力之精华所构成也。”反之,欲对某时代之诗得完美确切之了解,亦须研究其时代之特殊精神,盖各时代人心力活动之情形不同,故其表现于诗者风格意味亦异也。宋代国势之盛,远不及唐,外患频仍,仅谋自守,而因重同用文人故,国内清晏,鲜悍将骄兵跋扈之祸,是以其时人心,静弱而不雄强,向内收敛而不向外扩发,喜深微而不喜广阔。宋人审美观念亦盛,然又与六朝不同。六朝之美如春华,宋代之美如秋叶;六朝之美在声容,宋代之美在意态;六朝之美为繁丽丰腴,宋代之美为精细澄澈。总之,宋代承唐之后,如大江之水,潴而为湖,由动而变为静,由浑灏而变为澄清,由惊涛汹涌而变为清波容与。此皆宋人心理情趣之种种特点也。此种种特点,在宋人之理学、古文、词、书法、绘画,以至于印书,皆可征验。由理学,可以见宋人思想之精微,向内收敛;由词,可以见宋人心情之婉约幽隽;由古文及书法,可以见宋人所好之美在意态而不在形貌,贵澄清而不贵华丽。明乎此,吾人对宋诗种种特点,更以得深一层之了解。宋诗之情思深微而不壮阔,其气力收敛而不发扬,其声响不贵宏亮而贵清冷,其词句不尚蕃艳而尚朴澹,其美不在容光而在意态,其味不重肥醲而重隽永,此皆与其时代之心情相合,出于自然。扬雄谓言为心声,而诗又言之菁英,一人之诗,足以见一人之心,而一时代之诗,亦以以见一时代之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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