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臣│老屋的香椿树

老屋的香椿树／李君臣

自记事时起，就见到家里院子的南墙角处，有一株不大的香椿树。其主干不高，枝桠倒是不少，它们各具神态地绕主干斜仄旁出，每年的初春时节，总会早早看到其枝头上一个个鼓鼓的芽凸，由小变大，又由大渐开，不久便会次第出现一个个开苞后红红的初芽，绒绒的、萌萌的，一如刚临世的婴儿，娇态可人……到了夏日，一众枝叶们则环绕成一簇不大的绿色蓬冠，尤其骄阳下的午间时分，偶或一阵清风荡来，一片绿荫下，稀疏的日影斑驳着、晃动着，像是在为家人提供一份盛暑下的些许清凉。而在寒冬腊月里，尤其雪后初晴，院子里上上下下一片洁白，这些疏枝乱杈们，则更成为三三两两的鸟雀们驻足赏雪观景的上好看台。当然，对我等而言，彼时，这株香椿的春发夏茂、秋落冬枯似大抵无多紧要，而真正心关趣对的，却是取之于树的香椿芽咸菜。而于香椿芽咸菜，似乎就自当初记事之始的懵懂时期，到老大半百的当下，一直是自己难舍难忘的不二偏爱。

因为有这香椿树，家里自然也就会年年都腌些香椿芽咸菜的。然母亲天性善良，连对这香椿树亦不例外的善待有加。如每年春开之初发出的新芽，她是从来不会掰掉的。而最多是掐些嫩芽后面渐大的叶子，或揉了做成佐餐的咸菜，或是剁碎伴油盐放碗里蒸好后，浇在清水捞面上，聊作咸香兼备的上品大菜诸诸。也因此，我们从小吃的所谓“香椿芽”咸菜，其实，更准确些，也多只是“香椿叶”咸菜而已。

到我上高中时，因为平日住校，每次回家，母亲还常将提前腌好的香椿芽（叶），满满地塞进一玻璃罐头瓶中让我带上。经腌渍发酵后的这东东黑黑的、咸咸的、香香的，且还耐放易存。因此，在学校时，每每到了饭点，也就常将这罐头瓶从桌洞里取出，手捏几根香椿芽（叶），与窝头、煎饼等彼此搭配、组团入口，咀嚼搅拌融合在嘴里。尤其当不得不吃难以下咽的馏了几顿后皮开肉绽、面目狰狞的玉米窝窝头时，有香椿芽咸菜陪伴，它们彼此也总算能相互安慰着被送到肚皮里。因此，这也算彼时艰苦的高中生活中一道小小的“风景”——当然不美，然却未必过于不堪，因为吃了至少不饿肚子了。而有时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咕咕的肚皮提出抗议时，还或嚼几根这样的咸菜，陪伴着一口口煎饼乃至凉水入肚，安慰一下辘辘饥肠……

到83年暑假时，因为曾常在刚买下不久的院前茅草破房里学习，腻了累了时，这香椿芽咸菜，连着这株香椿树，竟也还陪伴过自己。当然，这株夏日的香椿，其枝头上早已不是初春时的细细嫩嫩泛红的芽叶，而是化作一片片宽大的枝叶，相互携手搭链罩成一蓬硕大的伞盖，以至可以在下面遮阳避雨了。彼时，我还曾在其下驻足踟躇时，看到过一群蚂蚁不亦乐乎地合力搬运一只大青虫……

记得那年暑假之初，开始自然也是随父兄下地劳作。空了时再真真假假地学一阵子。几天后，哥哥说，你看谁谁等都在家学习，平时地里没大活的话，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在家学习吧。此后的一些时日，我也就主要在家学习了。而平时言语不多的兄长这句温暖的话语，倒是让我深铭并将准备感恩一辈子了。

其后的“书房”，就选在了“破南屋”。而于“破”者，这南屋真可谓实至名归的。因为到买下接手时，门窗设施已残破不堪，而后更因修补不逮而几近不存，故大致可算货真价实的堆杂存乱的草棚了。对此，我倒是略一收拾，在原来的堂间，大致清出一块空地，两个砖垛架起一块大木板，也就成就了一方简易临时的书桌了——现在想来，木板也好，书桌也罢，以至如精致的写字台，宽大的老板桌诸诸，其貌似各不相同的外表后的实用本质，无非就是一个供读书写字的平台而已。故若将其外表的浮华卑陋一风刮去，余下的本质也即大致相同罢了。然现实中芸芸众生的你我们，却还常被这类事物虚幻的外表所困所扰，以至有时甚而淡化乃至忽略了事物的本质。而自己当时，也似乎确已多少有了这样的些许觉悟了。

这一阶段的学习，主要科目之一，当然是英语。好在，此时的英语，已从一年前高一开始时“从0开始”的一无所知，到半年前，也即高一寒假前后的一知半解，再到现在，似乎已有了些雨后初虹，以至一往无前的隐约感觉。

说来，彼时英语学习的“几大件”，无非单词、句型、介词填空、英汉互译等，而对上述几个板块，此时似乎已大致开始渐入佳境了。且如单词记忆、汉译英等不少同学望而生畏的“老大难”问题上，貌似还或显现出些许的“天赋”。比如，在高一下学期，已补习到初中四五册左右时，每篇课文后大致有二十几个新单词的样子。而自己此时给一些同学的印象是，基本不读不写，只用早自习的大约不到30分钟，就基本全背熟，且此后还大致能记牢。尤其是较常久记忆，更可能是多数过来人较难企及的。当然，为什么自己读写较少，则主要是因为小学三年级时秋假帮队劳动大汗淋漓间遭了急雨，落下了肯定影响命运的头疼顽疾，若再狂读，那脑袋非要疼得炸了不可。于是，不得已之下，也就多只能于无声处的默记了。而为何记得较牢，则主要是自我划定，大致每5个单词一组，循环默记强化记忆而已，哪有什么灵丹妙药……当然，有同学问起如实相告时，他们的效果却不理想，于是，就仍以为保留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笈”，呵呵。

而另一自我深入学习的强化项，就是常把如介词填空等句子，默译成中文，再将此中文返译回英文。这样，也就常可纠正一些想当然的语法错误。当时，相对更突出的，是多数同学最头疼的汉译英。如一次考试中有一“北京的秋天是最美丽的”，结果除自己外，班上其余同学几乎都翻成了各具风味的Chinglish而被一一“枪毙”。其实，现在想来，该“判罚”确实偏重了……

而在彼时暑期名副其实的茅棚“书屋”里，主要是抱着一本32开本的白皮英语参考书辅助学习。该书应是当时市县级别的几位优秀老师整理编撰印制的，以至连即便山寨式的出版印刷单位名号也荡然无存，然却觉得十分有用有益，自然也就渐感有趣以至自乐其中。当在偶尔还有老鼠在地上来回出没、家雀在空中自由造访的原生态环境里，伏在还有些扎人锯刺的木板上尽可能静心有味地学习时，此时忽然觉得宋真宗那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绝非“引诱”人读书的诳语，因为此时的自己至少已有了些许的同感。甚至觉得近千年前的赵恒老哥一定至少有相当的个人真切体悟，不然断不会有此让人感觉连心贴肺的千古名句留存。

这其间，恰是连续十数日的高温无雨，坡里麦收后种下的多膝盖高矮的玉米苗们，已出现整行整片的干蔫了——大略想想我们几天不喝水的样态吧，因此让人一见都觉得心疼不已。如此，父亲他们就只好一担担地从低处的水沟小湾里来回挑水来浇这些嗷嗷待水的半大苗苗们。当时父亲已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说来与当下的自己年岁差不多。然彼时却觉得父亲已显见老态了。尤其每天中午他们收工回来吃饭时，看到父亲弓背下的疲态，心里就酸酸的——此时的自己也基本算长大了，而已觉其年迈的父亲他们却在挑水抗旱，自己还在伏案读书……

于是，此后没几天，白天我便合上书本，挑起水桶，重新加入到抗旱劳作的队列中了。

倒是至暑假尾声时，一场真正的久旱甘霖一连几日，从天而降，让坡里河湾喝了个饱，这时，自己才又心安理得地回到那“书房”中。

现在想来，暑假这一阵断断续续的英语学习，大致应可算由量变到质变的过渡期。因为从一年前的一张白纸，到半年前（高一寒假）的踉跄学步 ，再到现在，已似乎基本可装模作样地独立行走了……

当然，我等的专注学习，却还远未到陈毅、陈望道他们因为或专注学习或专心译著而误将墨汁作糖汁蘸了吃而浑然不知的地步。倒是或因自我纵容，养成累了腻了饿了时，嚼咸菜喝白水的陋习。而咸菜者，尤以腌香椿为优选。想来，或是因了儿时最初的难忘旧忆，更或是因于香椿的几分特有的香味，易使人联想起肉香鱼美的味蕾享受，恍惚间自我陶醉，似乎如饿汉临了盛宴，光棍幸了天仙般。当然，也只是些许的心理满足而已。

其后不久返校后新任老师的摸底考试中，据说应算较难的卷子，考了80多分，不但遥遥领先于班上其他同学，还与其他班的若干好学生，被有意无意地列入少数几个过80的所谓重点关注对象中。而至于一年后（84）的高考91分，一不留神，竟逆袭成为三个理科班的最高分，更或聊属一枚小小的念外之喜。而回头想来，后来较好成绩的取得，除了新任老师的水平较高及自己的平时努力外，高一暑假期间的这段自学似大有裨益。当然，学习的间隙，就着香椿芽咸菜喝白开水是否有助于调节休息，间或有益于学习，也就不得而知，自更不必过于牵强附会了。

此后，即便到大学乃至工作后，母亲也还总是年年腌些香椿芽咸菜。且因知道我对其情有独钟，故也就年年都格外另腌好存些，备着等我回来。而每每看到我可心的连吃带拿，母亲的脸上总是泛着欣喜幸福的笑容……

这样的习惯，延续了多少年……

眨眼间，悠悠几十年一晃过去了。当初那年年为我们提供香椿芽的老树，早已随老屋拆迁的荡然无存而一去无踪。而曾经年年为我们腌香椿芽咸菜的母亲，也已随早去的父亲往生天堂。尤其去年底在母亲的新坟前，弟弟跪着的一句：“娘，你在那边和俺爸好好安心地过吧。我有时间再回来看您”。这时，才猛然深深觉得，自己陪伴身边几十年的母亲，真的永远走了。而此前自己年年必回的老家，因为母亲的离去，瞬间由回去的年年必须秒变为不须，父母的住处由旧居也变为故居，而曾经乡愁无限的家乡，也就从此成为故乡。由是，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而泪水也就更像断线的珠子般不由自主地频频落下……

而那曾经陪伴自己学习生活的香椿芽咸菜，伴着老椿树那初春的红芽，盛夏的绿枝，深秋的飘叶，暮冬的梳枝，连着偶闻的雀鸣，终一并消逝的无影无踪，只留一片旧忆存于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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