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读常新的孙犁

段华先生寄来一册《孙犁年谱》，由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煌煌五百多页，大书也。

“年谱”非常好看，看“年谱”可以很快，它是资料性的，可写“年谱”就不那么容易了，小到一个年月的准确，大到历史事件的梳理，殊不易也。段华历数年，孜孜矻矻，写出这本“大”书，让人敬佩。

段华是幸福的。他喜欢孙犁，做自己喜欢的事。段华是幸运的，在青年时见到孙犁并与先生结下了较深的友谊，所以他做这些工作，仿佛是还依然同先生在一起，交谈、商讨、请教……我想这些年来，段华是不止一次梦见过孙犁先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必然的（我就几次梦见过汪曾祺先生）。

我年轻时极喜欢孙犁。我二十岁左右在一个小镇上，单位每年会订许多报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正是20世纪80年代，孙犁复出后的许多作品，都是发在这些报纸的副刊上的，包括“芸斋小说”等，还有与青年作家的通信，比如与贾平凹的，比如与铁凝的，我都会剪下来夹在书里。我有一年给孙犁先生写过一封信，所写大约是一个文学青年的苦恼，可能是信的内容比较单薄，没有收到回信。我那时觉得这些大作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因为我觉得他们生活在天上。

尽管我没有收到回信（我觉得不给我回信是天经地义的），但不能阻挡我对孙犁的喜欢。那个时候由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的孙犁的《晚华集》《秀露集》，我都买过。现在我如果认真找找，是可以找出那个时代孙犁作品的初版本的，因此在我学习文学创作的最初时期，孙犁是哺育过我的。

近一二十年我做汪曾祺的研究工作，孙犁的作品看得少了。其实孙犁和汪曾祺是相通的。汪曾祺当然是极敬佩孙犁先生的，他曾改编过孙犁的代表作《荷花淀》（汪曾祺改编的剧本叫《炮火中的荷花》，是电影文学剧本，也是汪曾祺唯一的电影文学剧本）。汪曾祺改编这个小说时已写出《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虽然此剧本是受著名导演王好为的委托，然仍可见出汪先生对《荷花淀》的喜爱。

当然，孙犁也是欣赏汪曾祺的，在《老荒集》里，孙犁有一篇《读小说札记》专门谈到了汪曾祺的《故里三陈》，孙犁说“我很喜欢读这样的小说”，它贵在真实，有人以为小说情节人物性格要复杂，其实这是误人子弟。情节贵在真实而不在复杂。只有真情节才能打动人。是的，孙犁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的《芸斋小说》，也都是真人真事，之所以冠以小说，用孙犁自己的话说，“为的是避免无谓的纠纷”。

孙犁和汪曾祺一样，在写作上都是用情的——用真情。他们都善于描写女性。汪曾祺晚年更抒情一些，而孙犁晚年更冷峻。这当然也有受鲁迅影响的因素——孙犁对鲁迅是崇拜的，看《孙犁年谱》，孙犁在十八岁就大量阅读鲁迅、二十五岁就写出《鲁迅论》。孙犁出名早，他在三十出头就完成了代表作《荷花淀》，后来在漫长的生命中，经历了现实的严酷和生命的起落，使他更多地认识到人性的复杂和幽微。

近一个时期，无所事事。忽然一天，我找出《芸斋小说》看了起来。看这样熟悉的书，不用正经八百，也不用从前往后，翻到哪篇看哪篇，不过看完我会在篇末标注个记号，或者写个日子，或者写几句感受。看着虽平常，不过我多会到楼下院子里的一棵大枫杨树下看，枫杨树正开花结荚，“榆钱”挂在枝叶间，像一串串“元宝”，所以枫杨树又称元宝树。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名字。这也为我读孙犁，增添了一番趣味。

这本《芸斋小说》薄薄的，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白皮，小开本，封面无装饰，只有一幅极简的画，是毛笔在宣纸上洇染的一书、一杯、一盆花，稚稚气气，很入目。书也只有一百多页，盈盈一握。《鸡缸》《女相士》《亡人逸事》《小混儿》《无花果》《冯前》《一九七六年》《续弦》……所有这些，我过去都看过好几遍了。可这回重读，然仍如新见。每读一篇，便合书叹息：“'广陵散’从此绝矣！”像这样的笔墨克制的作家再也难见了。《亡人逸事》的至痛，《续弦》的坦诚无奈，《冯前》的荒诞无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布满细节。《亡人逸事》中的偶遇、哭诉、背瓜、失子、纺织及一匹布等细节，看后总不能忘。《续弦》中共记叙了四位女性，皆传神。最后一位，细节让人莞尔。介绍人老王用一块有机玻璃作放大镜在仔细研究女方照片，其笔之冷峻，让人喷饭。老一辈的作家们总是能在这种不动声色中制服读者。

孙犁是不朽的。他可以常读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