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丹：从星汉先生西安面授组诗中寻找写作的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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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末，作为中华诗词学会首届十大导师高级研学班星汉先生门下弟子之一，我有幸与其他六位同门一起在西安参加了面授，并在星汉先生带领下开展了研学、采风活动。从活动酝酿到采风途中再到面授归来，同学们互相交流、唱和，激情迸发、灵感频现，每个人都创作了多篇诗作，并得到了星汉先生的悉心指点，收获颇丰。星汉先生更是围绕西安面授亲自示范27首，“授人以渔”。8月初，中华诗词学会首届十大导师面授班在陕西黄陵开班。先生为全体学员讲课后，又与门下诸生座谈，对这组诗稍作自解。结合本次所学，归来后伏案重读，春日再现，回味无穷，体会尤深。试述之。

一、题材应广泛。在星汉先生的组诗发表之前，同学们各尽所能、各显神通，几乎写遍了我们采风过程中值得关注的所有内容。就我自己而言，得诗19首，就连马嵬驿唐代妇女生活博物馆里的唐代梅花妆的侍女俑都没“放过”。但星汉先生的27首组诗就象一个更大的集合体，写到了所有同学都不曾触及的内容，题材更加广泛。比如《凤翔东湖见儿童翘企为其母拍照》一首五律，“稚子争能久，伸腰不用扶”的情景历历在目，大家当时与之擦肩而过也曾会心一笑，但在星汉先生笔下，却定格为满载着世味和亲情的诗卷、画图（“世味铺诗卷，亲情入画图”），如果没有一颗柔软的诗心和敏锐的诗眼是不可能捕捉到的；再比如《双调·折桂令·王宝钏寒窑》一支散曲，记得我们从王宝钏寒窑遗址前走过，星汉先生就有了散曲：“杨柳依依，旭日昭昭”“眼见得处处高楼，家家景好，种种新潮”，一语道破这是个伪景点！但先生依然兴致很高，招呼大家合影留念。告诉大家薛平贵是中国戏曲与民间故事的虚构人物。用“若问当年大嫂，是戏文里絮絮叨叨”一句俗语，道出王宝钏的故事并非史实。这支散曲首句“伴东风我到寒窑”一领，接着铺陈眼前新景，经过转折，推出“这地方名列前茅，瞻望前程，不管前朝”的主旨；又比如《徐懋公墓》《昭陵见程咬金石刻像》等都是由小见大的诗作，也许只有象星汉先生那样把历史烂熟于胸、把自己融合于彼，才能诗思泉涌、纵横捭合、收放自如，处处都能找到可以把握、可以创作的题材。

二、体裁须适用。星汉先生的27首的组诗，几乎包括了传统诗词的所有体裁。其中，律诗16首、词5首、绝句3首，四言、五言古诗和散曲各1首。又，律诗中有2首步韵诗；词中有1首隐括体。当然，这组诗体裁的多样性，应该有星汉先生曲意为之以为学员示范的因素。难能可贵的是体裁与题材的和谐适用。比如《诗经里小镇漫步》，第一韵就是“大野蓬蓬，沣水之东。嗟尔小镇，气象昌隆”，通篇这样很巧妙地使用四言，语言风格也向诗经靠拢，古朴而隽雅。《登石鼓阁》则是一首一韵到底的五言古风，“陈仓石鼓古，石刻文字祖。闻说牧羊儿，发现于西府。已去千余年，离乱多酸楚”“我曾进故宫，真容幸一睹”“远从西域来，白头奋步武”“万象纳胸中，化作豪情吐。春风送吟哦，今朝清肺腑”，把石鼓的坎坷身世和自己与石鼓的因缘娓娓道来，相互交错，极尽叙事杂议之能。《满庭芳·隐括<喜雨亭记>》，则采用词的形式重作《喜雨亭记》，“胜地修亭，旱时逢雨”“题名志喜”，简洁明了。《双调·折桂令·王宝钏寒窑》，因“当年大嫂”乃“是戏文里絮絮叨叨”，所以选择了风格偏俗的散曲；《登西安城墙瞩高研班诸及门》《重到兵马俑》《参观宝鸡青铜器博物馆感赋》诸篇，言简意赅，使用了短小精悍的绝句，无拖泥带水之累；而关于昭陵、周公庙、五丈原诸葛亮庙、徐懋公墓、兵谏亭等一众古迹的诗作，哪怕是戏作，都选择了典雅、厚重的律诗。

三、立意贵求新。西安研学、采风所到之处，星汉先生几乎都去过，甚至有的地方去过多次。因此，求新对于先生来讲，空间小之又小。尽管如此，先生还是用他特有的灵思，给学员们做出了突破自我、持续求新的榜样。如果说，《游昆明池，步杜韵》一诗中“汉武船头如有问，我来不是旧诗翁”只是一种意愿的表达，那么，《谒昭陵》《沁园春·乾陵感赋》《再到杨贵妃墓》等诗作，则为我们提供了“不是旧诗翁”的多维佐证。《谒昭陵》首句借用毛主席《登庐山》诗句“跃上葱茏四百旋”，自然而然地把读者的视野推到了当代、推到了领袖的高度，“林纳鸟声如受谏，风翻云影似开边”，通过独特的想象把眼前的实景与唐太宗李世民的历史功绩结合起来，结尾再用“依旧神州旭日圆”回应首句——此一新，新在比喻与视角；《沁园春·乾陵感赋》的上下阙结尾，分别说“功和过，任史书编写，文苑雌黄”“宫闱事，倘无关大政，何必宣扬”，很尊重地把武则天作为一位皇帝而不是一个“李家儿媳妇”来看待，先生“家住天山说帝王”，认为武则天“恢弘西域，功盖三唐”。倡导后人把关注点从很多人津津乐道的绯闻故事中移开来——此一新，新在格调与胸襟；《再到杨贵妃墓》的诗句，“周遭花木尽新栽，骀荡春光抹旧哀”，星汉先生也放下了当年《马嵬坡》中“倘能一语来承罪，未必三军敢倒戈”“当时我是唐天子，定代阿环系素罗”的不平之鸣和多情之愿，转而相信杨贵妃已经重生：“三郎恩怨随风去，万里云霞抱日来”“为使诗人知醉貌，芳魂化作牡丹开”——此一新，新在不重复自己、与时俱进。不仅如此，就是《满庭芳·隐括<喜雨亭记>》，也隐括出了新境界——“君知否，扶风父老，勤苦付儿孙”，这种新时代的人民观，是苏轼《喜雨亭记》中“伊谁之力”所不曾有过的。

四、角度得独特。通过星汉先生的西安面授组诗，我认识到，对同一事物，每个人的视角都不尽相同。只有把这个切入的角度选准了，才能写出属于自己的、生动的诗。西安研学、采风，星汉先生作为导师，面对门生，呼唤“明朝随我筑诗城”（《登西安城墙瞩高研班诸及门》），教导“诗欠工夫休出手，腹藏见识不摇唇”“战斗务须营垒固，浮嚣声里善其身”（《偕高研班诸生游曲江池，赋此诫之，步杜韵》），激励“他年雕像如重塑，犹望题名我与君”（《领高研班诸生游大唐芙蓉园诗峡》），明确提出“雷声雪色诚多感，酒病花愁不可留”（《西安为中华诗词学会高研班授课》）的创作基调，这四首诗作显然是作为学员的我不可能写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诗里，星汉先生都准确地把握了自己特有的切入点。比如“一揖同乡起共鸣”“出入阳关略相似”（《昭陵见程咬金石刻像》）的句子，只有与程咬金同为东阿人又都曾经历过西域风霜的星汉先生来写才恰当；再如《凤翔进苏子祠戏作》中“差遣飞禽唤子瞻”一句，直呼苏轼其字，颇感亲切；《水调歌头·登凌虚台》中 “行遍九州路，犹欠到扶风”的感慨，也只有像星汉先生这样亦步亦趋寻遍了苏轼从生到死的人生足迹的铁杆“苏粉儿”说出来才合适；又如，去法门寺之前，我曾读过星汉先生的五律《法门寺新建合十舍利塔，感赋》，颇有针砭的意味，很好奇先生这次会有什么样的感叹——不想，这次读到的是《癸卯仲春宿法门镇》，完全一个轻松的侧写。受这些诗作的启发，本次黄陵祭祖，我也没有直接写桥山沮水、黄帝手植柏等，而是回归于学员的视角，从“跟随导师”这一点切入。诗题为《癸卯仲夏随中华诗词学会十大导师并诸学员共谒黄帝陵》，全诗是：“导师身后向黄陵，赤子襟怀共一登。祭祖何须先问姓，寻根本是互缠藤。魂安处见乾坤拓，香起时欣风雅兴。帝植柏边多蓄养，新枝争秀更高层。”虽然浅薄，但因为找到了自己的角度，也就有话可说了，多少写出了本次参加祭祖特有的心境。

五、韵味求隽永。星汉先生的西安面授组诗，极富艺术感染力，诗味盎然。比如，《参观宝鸡青铜器博物馆感赋》中“精良莫怕沉埋久，迟早相逢献宝人”、《沁园春·乾陵感赋》中“破卵倾巢，翻云覆雨，自古皇家属正常”等句子，因极富理趣而让人深思；再如，“春风来渭水，红日透长安”（《重登大雁塔》），“碧落茫茫，大野苍苍，陵墓彰彰。看流霞萦绕，遥连太白；朝阳腾跃，乍起扶桑。翁仲昂头，石碑铺字，也向游人助慨慷”（《沁园春·乾陵感赋》）等句子，因壮美的景象和不凡的气度引人回味；又如，“归去成诗篇，长短能自主。拙笔欠锋芒，犹待后人补。九泉如有知，鞠躬道辛苦”（《登石鼓阁》），“倘若先生有差误，唤醒李杜下云头”（《西安为中华诗词学会高研班授课》），则因幽默而充满情趣。星汉先生的一些诗作，还在不经意间借用、化用古人、伟人的原句或意象，巧妙无痕地嵌入自己的诗中，使作品平添许多魅力。比如，《偕高研班诸生游曲江池，赋此诫之，步杜韵》首联“长安聚首共游春，依旧水边多丽人”，即是杜甫《丽人行》中“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翻版；“战斗务须营垒固”则是从鲁迅“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致榴花社》）而来；《大唐芙蓉园怀唐代诗人》中“花径春风随意扫，园门今日放情开”，很明显是杜甫《客至》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化用。另外，星汉先生对于一些具象的守正，也使得他的诗更有“嚼头”。比如，《昭陵见程咬金石刻像》尾句“出入阳关略相似，莫持马槊笑书生”，让我回想起这样的镜头：星汉先生当时对着程咬金的石像深深一揖，洪声道：“老乡，我来看你啦！”然后，回过头来认真地对我们说：“评书、小说里很多都说程咬金的兵器是板斧，其实不对的，他用的是马槊！”又如，《再到杨贵妃墓》中“垂杨起舞展长才”的“垂杨”，当时先生说，古代诗文里的“杨柳”就是柳树，“垂杨”就是“垂柳”。所以，先生笔下的很多意象承载着悠久的历史印迹，当然隽永。

六、语言尚考究。达而雅的词句、严且工的对仗，一向是星汉先生诗作的鲜明特点，西安研学采风组诗也毫不例外。比如，《癸卯仲春重到兵谏亭》“乡魂渺渺南溟水，望眼悠悠北斗星”一联中，“乡魂”对“望眼”，形体类偏正名词相对；“渺渺”对“悠悠”，叠字相对；“南溟水”对“北斗星”，带方位词的特定名词相对。“身影难藏双绣岭，弹痕犹挂五间厅”一联中，“身影”对“弹痕”，偏正名词相对；“难藏”对“犹挂”，带副词修饰的动词相对；“双绣岭”对“五间厅”，带数量词的专有地名相对。象上面这样对仗工稳的句子，在组诗中比比皆是，比如，《游昆明池，步杜韵》中“东沼无声推晓日，南山流彩送春风”“一泓清水蓝兼碧，百里长堤绿映红”；《领高研班诸生游大唐芙蓉园诗峡》中“岂徒花影留双鬓，更为春光添一分”“四海诗才多汇聚，三唐胜事尽知闻”；《徐懋公墓》中“三朝伏阙千钟禄，四面开疆两鬓霜”“世泽未传徐敬业，文名成就骆宾王”；《癸卯仲春宿法门镇》中“花气盘僧塔，清风过寺桥 ”“乾坤春冉冉，星斗夜迢迢”，等等。精致的对仗而外，星汉先生西安组诗在用韵上也很讲究。比如，《水调歌头·登凌虚台》上下两阙的六字句分别使用了暗韵，即上阙“一笑升阶而上，顿觉春光四漾”的“上”和“漾”、下阙“打破时间今古，开启地区门户”的“古”和“户”，都是分别押韵的，增强了词章的韵律美；再如，《诗经里小镇漫步》共四节，每节四句，每节一换韵，而每节首句末字，是严格按照“平上去入”的形式分布，用平声韵的一节的第三句为仄声，用仄声韵的另外三节第三句则为平声，富于变化，音律和谐美听；又如，《登石鼓阁》凡三十句，押仄韵，一韵到底，奇数句子处则除了入韵的首句皆用平声，显抑扬顿挫，流畅自然。

做到题材广泛、体裁适用、立意新颖、角度独特、韵味隽永、语言考究，无一不需要长期的积累和实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不读万卷书，一定不会有“为报托孤心血尽，惠陵南去路迢迢”（《五丈原诸葛亮庙》）的深沉咏叹！诗思贫瘠如我，只局限在五丈原上诸葛亮衣冠冢、落星石等，最远想到秦岭、渭河、大散关，是绝然不会把思维发散到成都刘备的惠陵的；不行万里路，也一定不会有“正出长安、望乾县、过兴平”（《行香子·关中路上》）三个地名一挥而就的铺排和“我本身心无垢”（《西江月·游华清池》）信口吟来的佳句。前者，虽然也一路行来，我懵懵懂懂还弄不太清方位，自然就连贯不上似乎是摆在地上的诗，而星汉先生胸有沟壑，下笔神来；后者，听星汉先生说，他在上个世纪70年代第一次来华清池的时候，池边曾有一个碑石，上面的诗有“洗尽人间无垢体”一句，他把这句诗装在心里几十年，此次再来，碑石不在了，但新句诞生了。可见，读过的书、行过的路，都会在诗里出现。

除上述六个方面，通过学习星汉先生的西安面授组诗，我对诗人的气格、性情等问题也有一些思考。但是，还暂时不能提炼、表达到位，希望在未来的学习中能够有所突破。上述六个方面的认识，也难免浅陋甚至错误，恳请先生和同门诗友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