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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庐诗话 (2)

贰拾捌

余以为今人不可以迷信古人。先贤之作,虽不乏珠玑,亦不免糟粕也。承德诗人王玉祥与余论诗,曾言古人必不会错,余亦深不以为然,以为迂腐。方回崇杜甫,评杜诗曾言:在少陵则可,在他人则不可。晓岚讥之曰:方先生心中有妓。

无论名家与否,疏忽谬误,在所难免。其理固然。何谓在少陵则可,在他人则不可,是何道理?便古人论诗词,穿凿附会者亦多矣。

韦苏州《滁州西涧》,原本写景诗,拾来之作,一段天趣画意,先是欧阳修谓滁西无涧……江潮不到云云……,王士禛斥之曰:“诗人但论兴象,岂必以潮之至与不至为据?真痴人前不得说梦耳!”(王士禛《带经堂诗话》)

更有甚者,南宋诗人谢叠山更是借题发挥,谢云:“幽草”“黄鹂”,此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春潮带雨晚来急”,乃季世危难多,如日之已晚,不复光明也。末句谓宽闲寂寞之滨,必有贤人如孤舟之横渡者,特君不能用耳。

“春潮……”二句本即景之句,偶然得之,和上两句并无必然联系。谢枋得如此论诗,最是穿凿可笑。

欧阳修《蝶恋花》,本拟闺阁伤春词,张惠言评之曰:“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

王国维云: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王国维《人间词话》)

其实,差排人者,亦并非谢叠山、张惠言二人而已,黄蓼园亦有此病。范仲淹《苏幕遮》词本思乡之作,黄蓼园评之曰:“开首四句,不过借秋色苍茫以舒隐其忧国之意;’山映斜阳’三句,隐隐见世道不甚清明,而小人更为得意之象;芳草喻小人,唐人已多用之也。第二阙因心之忧愁……其实忧愁非为思家也。文正公当宋仁宗之时,扬历中外,身肩一国安危,虽其时不无小人,究系隆盛之日,而文正公忧愁若此,此其所以先天下之忧而忧矣。”

此番评语,殊觉不伦。“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原本以景写情之妙句,他却偏偏说成小人得意之象。纵唐人有芳草喻小人,屈子却每以香草喻高洁;张惠言但说“幽草”是君子在野,此二人全不查词之原意,只一味穿凿附会,强加于人。下片评语,尤为矛盾可笑。文正公虽心怀天下,何以便不能思家耶?!如此论事,文正公非人也!只以“先天下之忧而忧”为据,此乃道德绑架。

为人者,无论一人之尊卑荣辱,或一国之隆盛衰微,其思乡之情概莫能外。试问,范希文之“云横秦岭家何在”竟作何解?黄蓼园为词穿凿,非止一端。

贰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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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永叔以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以一老翁居于五物间,自号六一居士。欧阳修一代文坛领袖,诗词俱佳,然其所论诗词亦有不当处。欧以曾任庐陵太守,尝游西涧,评韦苏州《滁州西涧》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句曰:“滁无西涧,北有一涧,极浅,不胜舟。又江潮不到,岂诗人务在佳句,实无是景耶?”明·唐汝询批之曰:“余谓涧本无潮,因雨为潮,雨之所积,顷刻成川,乌睹其不胜舟也?……千载之后,陵谷迁移,安可据目而证古人之妄也?”——明·唐汝询《唐诗解》,余以唐汝询为是。

欧阳所著《六一诗话》又讥张继《枫桥夜泊》“夜半钟声到客船”句,以为夜半不是打钟时,岂不闻于鹄诗“遥听缑山半夜钟”乎?白乐天有诗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唐时寺院确有夜半打钟之俗,屡见于诗人吟咏。六一居士自视博学,但凭想当然,自以为是,又不肯详加考证,安能不谬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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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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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天典杭日,江东学子奔杭取解。张祜自负诗名,而徐凝亦至,宴于郡中。乐天讽二子矛盾。祜日:“仆宜为解首。”凝日:“有何佳句?”祜日:“《甘露寺》诗日:'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日:'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凝日:“善则善矣,奈无野人《瀑布》诗日:'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一座尽倾。(《古今诗话》,见《诗话总龟》卷三)

……其后东坡云,世传徐凝《瀑布》诗,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岂至是哉!乃作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辞。飞珠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余以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直方诗话》,见《诗话总龟》卷九)

唐进士由乡而贡曰解,《诗话总龟》记载的故事,是请白居易到杭州推荐考进士,结果张祜、徐凝二人相争,都想做解首,于是两人比诗,比佳句。张祜举了自己写两个寺的四句诗,“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乃是形容甘露寺地势之高;“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写金山寺周围多树,长江中流也只能看见树木倒影,听到钟声才知道有寺,都是从旁衬托的写法,应该说都不错,但当时使用从旁衬托手法的诗比较多,所以并不是很突出。徐凝写《瀑布》诗用的是比喻手法,说瀑布像白练飞动,界破青山,清新生动,所以胜过张祜。

但谁也不曾料到,若干年后宋朝的苏东坡就不服气了,寥寥几句把个徐凝批了个一无是处,说他“至为尘陋”,甚至还不解气,又作了一首绝句,把徐凝的诗说成是“恶诗”。时人震于苏轼之名,谁也不敢为徐凝辩解。

然以某观之,徐凝《瀑布》诗当然不及太白,“银河”之白,自然要高于白练之白,太白的“直下三千尺”,自然要高于徐凝的“一条”;但徐凝此诗倒也不至于“至为尘陋”,只能说两个人的瀑布诗风格不同。徐凝写瀑布,走的是清新一路,以青山之色反衬白练,形象鲜明生动,“破”字亦有动感,应该说还是写的不错的;太白此诗天纵豪迈,以气象胜,自非徐凝《瀑布》诗可比。

但徐凝此诗不是“恶诗”。东坡非要拿太白名作相比,似乎故意有点儿矫枉过正的味道。然因东坡一人之好恶,徒使徐凝背“恶诗”之名,对徐凝不公。

看来名人说话,断不能凭自身好恶失之偏颇,宜谨慎思虑,不可随意放言。古人如是,今人益复如是。

贰拾叁

诗的线索有明暗之分,有的标题即为线索,全诗围绕标题展开、生发抒写并收束做结;有的线则在开篇点明,即所谓“破题”。如王维《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猎渭城”即是线索,之下“鹰眼疾”“马蹄轻”“忽过”“还归”“回看射雕”等,俱是散钱,以“猎渭城”三字穿之;岑参《陕州月城楼送辛判官入奏》:“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送客”即是线索。

有的线索放在结尾,如张九龄的《感遇》: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生此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里的尾句“草木有本心”就是线索,兰叶、桂花等俱是散钱,以“草木有本心”句贯穿之。也有同时放在头尾的,如杜甫的《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

南纪风涛壮,阴晴屡不分。

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

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

雨来铜柱北,应洗伏波军。

此诗怀念侍御史(唐称御史为端公)裴二,因裴二出使到南方,所以杜甫写南方(南纪)景物:“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流潦满地,日照其中,是指雨后日出;度山之云,与江水相接,是晴而又雨,以“阴晴”二字贯穿;三联写雷声隆隆,水面泛起波纹,结句用“雨来”二字贯穿。杜甫还有一首《遣怀》诗: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

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

水净楼阴直,山昏塞日斜。

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

此诗看似一句一景,各各独立,“霜露”,菊花,风断柳,客闻笳,水楼,山日,“归鸟”,啼鸦……这些都是散钱,要用线贯穿起来才行。而这里所谓的线索,就是“愁眼”二字。以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愁眼”所看到的。这是把线索放在了开头。

明白了诗的线索,才能体会到作者的心情,明白他到底在写什么;了解和掌握了诗的线索,我们才能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写,而不是东拉西扯,不知所云。

拾叁

或问:近体诗写作,当于何处入手?余以为当以五律为要。三言诗较通俗颇类童谣,易流于说教,非诗(如《三字经》《弟子规》等);四言诗则适合歌行体类,较为自由,魏晋时盛行,尤以曹操等建安七子为代表,慷慨悲凉,史称“建安风骨”,然于韵律稍逊,均属乐府古风之类;五绝亦然,古人虽有佳作,但均属古风,非近体诗。此皆因其诗体形式所限,气韵不得舒展所致。

五律则对仗易工,又可弥补小绝短促不尽之弊,使之神完气足。因此五律于近体诗写作十分重要,上可通五古,下可接七律。

又或言“五律易工难写,七律亦写难工”,而近体诗以工为佳,故应先从五律入手。求其工不易,所以难写。初学者上手便作七律,看似容易,然虽字数格律不差,盖往往易拼凑成篇,欲求其“工”字尚难,气韵更无所顾及矣。五律欲求其工,必先炼字炼句,体例最为适合。至于炼意,涉及内容,窃以为当先从“咏物”诗入手。

雪庐诗话

拾肆

向以为咏物诗乃写好诗之基础,其于律诗句法煅炼尤为重要。此盖因咏物诗之特点所决定。

大凡咏物诗,或见物兴感,或借物自况,或借物寓意,方有题外之味,不拘拘迹相,始为佳作。然此正与“诗言志”,诗必有所寄托之宗旨契合。高明的咏物诗,或语意双关,或情景难分,寓情于物,物我合一,每至一派浑融之境。

我们仅以李商隐的两首咏物诗为例:

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  李商隐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匝路亭亭艳,用笔简约。只此一句,写得梅花风姿韵致如在目前;非时即指的是十一月,扶风的梅花开得早,不到梅花该开的时候,就径自开了。“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两句,纪昀批:“爱之者虚而无益,恶之者实而有损”,所评精到,可谓知义山者也。

这其实就是“早秀”带来的后果,可为玉溪生一生仕途不幸注脚。义山少年时才华横溢,深得牛党要员令狐楚赏识,令狐楚甚至亲自教他写骈文,二人情同父子;偏偏李党的王茂元爱其才,把女儿嫁给了他,从此受到牛党排斥。李德裕做宰相时,李商隐本来可以有进身之阶,可惜偏偏他又丁忧在家;及至其丁忧结束欲重返政坛,李党已然失势而牛党把持朝政。李欲再续师徒前情,而恩师令狐楚早已亡故。牛党人均以李商隐为忘恩负义之徒,极力排斥,其时已经做了宰相的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也对其不屑一顾,丝毫不给他机会。李党人也认为其趋炎附势,首鼠两端。李义山就是这样,陷身于两党斗争的夹缝中,进退维谷,左右失据,在极端矛盾和痛苦中了此一生,终生无所作为。

其实整首诗写的就是“非时”二字。看似句句写梅花,实则句句都在写自己。写后悔自己不幸早开,欲“盈手”“赠远”无人买账,不过“虚”幻而已;而又不忍“伤离”,背弃妻子。

期中矛盾,痛苦,苦闷,彷徨,甚至有些悔恨,都借这早开的梅花,一一倾泻而出。“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伤时也,怀才不遇也。其中显然也对自己早年过往的一些行为,有反思后悔之意,感情比较复杂。

李商隐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首联即与蝉合写,谓曲高和寡,开口向人,徒劳词费,此我与蝉同一慨也。三四则物我合一,在己则长夜孤吟,举世无人相赏;在蝉则五更声断,声嘶力竭而一树无情仍漠漠无知。颈联则专说己事,谓宦游无定而故园已然荒芜。尾联仍与蝉合写,言烦君警告,我亦举家清贫,不让君之独鸣高洁也。

咏物诗,贵在“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李商隐的《蝉》诗,古人谓之曰“传神空际,超超玄著”,为“咏物最上乘”。

首二句写蝉之鸣,三四写蝉之不鸣;“一树碧无情”,真是追魂取气之句。五六先作“清”字地步,然后借“烦君”二字折出结句来,法老笔高,中晚唐一人也。——《唐律消夏录》

钱钟书先生言:“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置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其’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与之为有情也。错综细腻。”

一树碧无情,其实正是我们所谓的通感语言。而咏物诗,恰恰可以帮助我们进行这方面句法的煅炼,从而增强语言张力,使之深沉厚重,意境浑融。

拾贰

人言黄山谷学老杜最像,其实并不能如老杜般一派浑厚圆融,而整体瘦硬且喜用生僻字,神韵力度去老杜远矣!他只是在某些方面学得像。譬如结尾:

寺斋睡起

黄庭坚

小黠大痴螳捕蝉,有馀不足夔怜蚿。

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鱼船。

这个结尾,便是从老杜的《缚鸡行》学来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也是。

这只能说明山谷聪明好学,且有悟性。能够把别人的东西学来,并化成自己的东西,融会贯通,即为聪明。

我们来看老杜的《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鸡不卖掉,鸡要吃虫,是鸡得而虫失;鸡卖了给人吃,虫不再被鸡吃,是人得而鸡失,虫得而鸡失。

老杜想到这鸡虫得失没个了结,忽然把鸡虫得失放开,倚着山阁注视寒江。这个结句很奇妙,貌似和上文毫无关系,但是诗的神情好。这是形象描写。而这个靠在阁上沉思的神情,是从“鸡虫得失无了时”引起的。所以沉思,是因为他从中想到了人的得失。因此这个结尾就显得形象,而且诗的含义较为深沉。

黄山谷《寺斋睡起》的诗,和老杜《缚鸡行》如出一版。他说螳螂要吃蝉,自以为聪明狡黠,却不知道黄雀在后面要吃它,所以是小聪明,是大痴;又说夔是一足兽,以为有一只脚就够了,可怜蚿却生了那么多只脚。

这其实是以意象手法说出了两个意思,暗示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倾轧和相互轻视。诗人却突然抛开这些纠纷,写自己高卧北窗,梦见一江风月。

这一结,写出了自己的精神风貌和士子襟怀。“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写的旷达,也是同样的写法。

杜牧有一首《齐安郡中偶题·其一》是这样写的: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是发自内心的寂寞之语,是说一年时光又这样过去了,而诗的神情真好!

但杜牧的诗写的是自己的落寞失意,显然绝对不是模仿老杜,而是自己真实的感情流露。

这也说明,诗人最优秀的品质,是自行创造而不是模仿别人。

11

凡为诗词,结尾十分重要。需首尾照应,如环无端,圆转自如。要在完整圆融而不离题旨。

通常手段或曰扣题。诗既有“破题”“解题”之说,则必有“收题”“扣题”之论,此即所谓“合”。然不可一概而论,高手作结断不生硬死板,语意到处每千差万别,异彩纷呈。如文章所言“凤头、猪肚、豹尾”云云,大体相类。以下试举几例:

1、就题目本身收住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以“歧路”“沾巾”结一“送”字;杜甫《登兖州城楼》以“从来多古意,临眺意踌躇”,以“临眺”结一“登”字;张说《幽州夜饮》“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以“边城”结“幽州”,以“恩遇”结“夜饮”……此皆就题目收住,首尾照应之法。

2、以情作结

或云以情作结语言往往直率,缺乏含蓄,不然,要看之前内容的烘托铺垫和感情的发展程度,因时因事因情而论。如老杜之“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是因为之前有“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等语境渲染;秦少游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因之前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的感情铺垫……故见其浓烈真挚,所以感人。后主词每于结处直抒胸臆,令人耸然动容,非但因其国破家亡之恨郁结于胸,不吐不快,盖因其气韵天成,情绪自然流走,所以全无做作,而能水到渠成者也。

3、以景结情

古人讲结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所以力求含蓄,使情在景中。如太白之《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毛泽东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忆秦娥·娄山关》),都是以景结情的典范之作,不但以气象恢弘胜,而且感情深沉厚重,意境悲壮苍凉。

秦少游之“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郴州旅舍》);周邦彦之《瑞龙吟》,写寻访秋娘不见,物是人非,风景依旧,“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而人去庭空,伤自身飘泊之感。以“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做结,情景交融而余味无穷,都是很好的结尾。

4、议论作结

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纯以议论作结,表明心志;杜甫的“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以议论作结;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整体以意象为比喻,比较灵活,但其实也是以议论作结。

议论作结,需铺陈到位,结的精警,避免枯燥乏味。

5、宕出远神

我们来看一首王维的《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个结结的很特别。貌似是这个张少府向他请教穷通得失之理(为官之道),而他并不回答,只指点给朋友听。看起来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其实正是此诗的高明之处。

看前面六句,一派隐士情怀。“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在一个人如此隐居的生活之中,你要向他请教做官的道理,他当然不会关心,所以避开朋友的问话,并不回答,实际上是以不回答代替回答。大概意思相当于说,你要问我穷通之理,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入浦的渔歌,你去问做官的人好了。

标题是“酬张少府”,却对张少府的话避而不答,另外描写一种景物,来代替回答。此所谓“宕出远神”。

6、放开一步

杜甫《画鹰》中的“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是就题目放开,把画上的鹰当做真的鹰来写。此即所谓放开一步的写法。

以上种种,都是从诗的题目来说的。若从诗的修辞和写作技巧来讲,则诗的结法千差万别,各尽其妙。如以问句做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杂诗三首》),饶有情趣;如比喻作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堪称妙思;如杜甫《春宿左省》“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借叙事来抒情做结,反映了他十分关心国事的心情;李白的“不觉暮山碧,秋云暗几重”(《听蜀僧睿弹琴》),是以听琴入神不觉天晚,来衬托蜀僧琴艺高明,以衬托手法做结……等等,不一而足。多在诗人即情即景自出机杼,全不可规以绳墨。

但不管如何做结,都必然和题旨有关,只是高手能结合整体内容,和当时情境自然为之,不露行迹而已。

拾五

咏物诗要求不黏不脱,不即不离,既不能黏着于咏物,又不能脱离咏物。

袁海叟谒杨廉夫,见几上有琴川时大本《咏白燕诗》:

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谓廉夫曰:“此诗殆未尽体物之妙。”廉夫不以为然。

海叟归作诗,翌日呈廉夫云: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春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

廉夫得诗叹赏,连书数纸,尽散坐客,一时呼为袁白燕。(《尧山堂外纪》,见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七十二)

所谓“体物之妙”,就是咏物诗要不即不离,不离于物,又不要太粘着物上。时大本的一首,太粘着物上。如“玉剪一双”,专写白燕的形状,紫颔、乌衣专指燕子,用来反衬白燕,这些就不免粘着物上。袁凯的一首,既是写白燕,又不粘着白燕。他从“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联系到“故国飘零”,点明是燕子。再联系到月明无影,雪满未归,衬出“白”字;柳絮、梨花也是衬出“白”字,暗指白燕。最后两句有些寓意。

这两首有同有异,相同的如时大本的“春社归”同袁海叟的“旧时王谢”都点燕子,时的“带雪”“院月”同袁的“月明”“雪满”都点白,时的“鸥鹭”也点白。时的“江湖”与袁的“不向昭阳”都指在野。这是相同的。

相异的,如时大本的那些比较粘着的写法,袁凯没有。这两首诗都追求“体物之妙”,手法上看起来袁凯要比时大本高明些,但都没有什么寄托,就咏燕子这个题材而言,都不如张九龄的《归燕诗》。

张九龄在相,有蹇谔匪躬之诚。明皇怠于政事,李林甫阴中伤之。方秋,明皇令高力士持白羽扇赠焉。九龄作《归燕诗》贻李林甫曰:“海燕虽微渺,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李林甫知其必退,忿怒稍解。(《明皇杂录》,见阮阅《诗话总龟》卷十七)

其实《归燕诗》可以看做张九龄的一首政治避祸诗。他以咏物手法,从海燕的微渺说起,实际是说自己是从民间来的,不像李林甫的出身贵族。“泥滓贱”从燕子衔泥作窠来的,在玉堂的画梁上作窠,是指从民间来到朝廷作相。“暂来”表示只是暂时作相,不会久留朝廷。最后点明“无心与物竞”,意思是不想和李林甫争权,希望李林甫不要猜忌,不要中伤他。

这是有寄托的诗,唐明皇追求声色,怠于政事,大权已经落到李林甫等奸人手里,张九龄看到自己不可能再有所作为,所以写了这首表示退让的诗,透露出他退身自保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拾陆

王居卿在扬州,同孙巨源、苏子瞻相会。

居卿置酒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林和靖《梅花诗》,然而为咏杏与桃李皆可。”东坡曰:“可则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当。”一座大笑。

东坡云:“诗人有写物之工,’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它物不可当此;

林和靖《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绝非桃杏诗;

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野客丛书》其实这里说的是咏物诗的背景问题。桃杏所处的背景下,显然应该是和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相关,其秾丽鲜艳,繁花似锦,和“疏影”“暗香”无涉,更与“水清浅”“月黄昏”之类毫不相干,所以东坡要说“桃杏花不敢承当”,因其背景和神韵截然不同。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出自《诗·卫风·氓》),“沃”是叶子润泽的样子,形容桑叶,最为贴切。

皮日休(也有人说是陆龟蒙)的白莲诗: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这里用月晓风清做背景,来衬托白莲的神情,其实和用水清浅、月黄昏来衬托梅花的写法是一样的,而“素蘤”“合在瑶池”,“月晓风清欲堕”,写得清丽超凡之姿,楚楚可怜,所以肯定是白莲而非红莲。

拾柒

双双燕 ·咏燕

宋·史达祖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齐天乐

姜 夔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徊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夜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以上两首词都是名家名篇,都是很好的咏物词,但写法各有不同。

史达祖咏燕,正面写燕子,写它飞入人家时,度帘幕,入归巢;写它筑巢时,相雕梁,呢喃软语商量,写她衔泥时,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贴地争飞;写它归来后,栖香正稳。描绘燕子的动作、形态、声音,极为工细。不但写出燕子的形态,也写出它的神情。神情表现在燕子的风度上,像飞时的飘然,快捷,动作的清俊;又表现在拟人化手法,好像燕子极有感情似的,写它的软语商量,写它的爱什么和夸什么。最后,用高楼女子的孤独愁苦来反衬燕子的双栖和自由自在的飞行。

姜夔咏蟋蟀,不从正面写,而从侧面写,写环境,写铜铺,写石井,通过愁人的听蟋蟀来写。写声音像私欲,像哀诉;写出听到这种声音的感觉。又写出一种气氛来做烘托,如暗雨,捣衣声,候馆离宫的秋月来烘托哀音。最后用小儿女之乐,来反衬有心人之苦。

这两首词,比较而言,史达祖能够刻画燕子,写得形神俱似,最后用关在高楼里的女子做反衬,比姜夔的一首写得生动而有含意,所以也更为传诵。

姜夔的《齐天乐》将蟋蟀和听蟋蟀者层层夹写,如环无端,亦是化工之笔。全篇写怨情,后半“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反衬手法最为入妙;用笔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但这两首词,还不算最好的咏物词。最好的咏物词,在刻画描写物的同时,也要把作者的人格写进去,把作者的思想感情融进去。

像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是写梅,也写出了诗人的思想感情。

拾捌

咏物诗用典能贴切则佳,能用典切题而兼有意者则更佳。

如白居易之“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出两汉淮南小山《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李商隐的《隋宫》:终古垂杨有暮鸦,用隋堤栽柳故事;清·严遂成咏《桃花》: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

用崔护重来事并《桃花源记》故事,雅切活泼……等等,都是用典切题之高明手段。

雪庐诗话

图片

贰拾

还高冠潭口留别舍弟

岑参 〔唐代〕

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种时。

遥传杜陵叟,怪我还山迟。

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棋。

东谿忆汝处,闲卧对鸬鹚。

钟惺评:“此诗千年来惟作者与谭子知之,因思真诗传世,良是危事。反复注疏,见学究身而为说法,非惟开示后人,亦以深悯作者。”谭元春批:“不曰家信而曰’山有信’,便是下六句杜陵叟寄来信矣,针线如此。末四语就将杜陵叟寄来信写在自己别诗中,人不知,以为岑公自道也。’忆汝’’汝’字,指杜陵叟谓岑公也。粗心人看不出,以为’汝’指弟耳。八句似只将杜陵叟来信掷与弟看,起身便去,自己归家,与别弟等语,俱未说出,俱说出矣。如此而后谓之诗,如此看诗,而后谓之真诗人。”(《唐诗归》卷十三)

其实钟惺所谓“千年来惟作者与谭子知之……”云云,有点儿自恋,有点儿借谭元春说事儿故弄玄虚的嫌疑,相当于同时夸耀他们两人学问高深,读诗见解深刻而已,但说到对全篇作品的理解,还是无可厚非的。

这信看起来还真不是杜陵叟写的,而是家信,而且是家中晚辈写来的,因为第三句“遥传”二字。因为是晚辈写给长辈的,信中自然不好直接责怪,而是借杜陵叟的口说出来。“遥传”就是“听说”的意思,“遥”字,说明杜陵叟家离作者的家很远。意思是信中写道:“听说你的那个好友杜陵叟老先生,已经开始责怪你了,问你怎么还不回来?”后面“独向潭上酌”至结尾四句,是信中转述杜陵叟的话:说你不回来,他只好一个人对着高冠潭饮酒,也没有人陪他在林中下棋了,十分寂寞无聊;后来干脆酒也不喝了,想你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在东谿闲卧,默默地对着水中的鸬鹚发呆……

王安石说的“诗家语”,意思是说诗的用语和散文不一样,因为诗有字数和韵律的限制,会省略很多东西,叙述可以有跳动,不能像散文那样表达。

我们看“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种时”,接下来应该写回家才是,第三句突然来个“遥传杜陵叟”把语气隔断了,好在第四句“怪我还山迟”还可以和第二句“只今耕种时”接上;但是第五句“独向潭上酌”则完全脱节,谁独向潭上酌?是我还是别人?如果是我不是刚接到信还没回去吗?而且这首诗的标题,分明是“留别舍弟”的,那么接下来这个“东谿忆汝处”的“汝”字,又似乎指的是作者的弟弟。

所以用读散文的读法,来解读这首诗,就显得有点儿不知所云了。

诗人岑参这首诗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借助一封家信,巧妙地转述了杜陵叟于诗人不在家期间,思念他的一些生活细节,“怪”他,却又无可奈何,“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棋”,百无聊赖,最后东谿闲卧,独对鸬鹚,想他,生动传神而又不动声色地传达出了杜陵叟对他的深厚情意。语言含蓄蕴藉,亲切质朴,看似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可谓平中见奇的典范之作。

辛弃疾的一些词作,也有类似的“诗家语”,比如:“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后面两句就是“诗家语”,结构和散文完全不同。如果我们像读散文一样,按照叙述的先后顺序看:先茅店、次社林、然后路转了,看见溪桥了,这就是用读散文的方法来读“诗家语”,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作者要突出的是“旧时茅店”,说明这是一条很熟的路,这家茅店以前作者去过,就在社林的边上,所以他过了溪桥,路转了弯,忽然在社林边上看到了这家旧时茅店。这里的“忽见”,有再次见到茅店的亲切、惊喜的感情在内。

再比如稼轩词《鹧鸪天》下片:“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认是翁来却过桥。”本来是野老备好酒菜苦苦相邀请他喝酒,下面忽然来个“杖藜忽避行人去”,貌似前言不搭后语。按照散文的逻辑,本来应该是野老备好了酒菜,杖藜请客,客人推辞不去才苦苦相邀,辛稼轩却偏要先说“苦相邀”,后说“杖藜”,忽然又来个“避行人”,似乎难以理解。

其实这里说的是野老备好了酒菜,扶着藜杖去请客人,走到桥边,看见桥对面有人过来,乡下的木桥很窄,本打算避开,让对面的人先过去,但突然认出对面来的正是他要请的人,于是乎忙不迭地过桥去迎接。

这是辛弃疾在回忆野老请他吃酒所写的一首词,而整个过程,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野老过桥请客时所发生的一幕。他故意先说“苦相邀”,然后把这个瞬间发生的细节放在最后来写。这种写法,古人叫做“倒插”,有点儿类似现在的“蒙太奇”剪辑手法。而这个白描的细节,就十分生动、准确地刻画出了野老的真诚、淳朴和率真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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