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诗话二十则

朱籍

一

诗法如兵法，兵尚出奇制胜，诗亦然。诗人研习兵法，诗艺必有精进。

二

文武虽异，其理相通。逞匹夫之勇，非将帅之才。矜文辞之美，亦非大家手笔。

三

纸上谈兵必误国，信口论诗则无妨。然不善诗者论诗，焉知个中三昧！不若三缄其口。

四

文体之别，犹十八般兵器之迥异。矛长剑短、锤重鞭轻，各有千秋。安能以长短、轻重、刚柔、利钝评判高下。能精通其一，自可挡天下利器。诗中诸体亦各具其妙，李白古风、杜甫律诗、王昌龄七绝，皆出神入化。

五

初学诗者，困于格律。或以为绝句区区四行，最易学。惟吾师吴先生告诫：“启承转合一气呵成，固不易也。律诗中二联以对仗衔接，较易也。”真高人灼见。

六

诗学相如之赋，徒夸文采，譬如军中仪仗。用于盛典，则声威赫然；用于冲锋，则不堪一击。

七

孙子曰：“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兵法如是，诗法何尝有别。善用兵者，其进不敢以帜度其挥师所指，其退不敢以灶度其兵将寡众，调兵遣将，岂为常人所知！擅诗之人亦然。

八

太白古体如韩信用兵，拔帜易帜，度之匪夷所思。子美近体如亚夫治军，严阵以待，望之草木皆兵。然太白逞奇，奇中自有法度；子美中式，式中变化万千。

九

作诗有先抑后扬之法，如杨万里所谓“一山放出一山拦”。用兵有欲擒故纵之法，如诸葛亮六纵七擒孟获。

十

同题诗，最易品评高下。《六韬》所谓“兵不两胜，亦不两败”，细品同题诗，可知不同诗人手法高下、风格迥别，获益匪浅。读同题诗，乃学诗入门之捷径。

十一

学诗须无门户之见，博采众长。专攻一家，抱“食熊则肥，食蛙则瘦”之庸见，必定亦步亦趋，难以自出机杼。

十二

发端便妙，续之则难。若笔力不健，直如雷鸣碧空，不降甘霖；或戏之曰：“但闻弦响，不见中鹄”。

十三

有平凡之句，方显特出之句。擅诗者善铺陈，《六韬》所言“鸷鸟将南，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极是。

十四

有灵性即有好诗，读才子诗可养灵性。吾甚爱唐寅题画诗。

十五

古体须擒纵自如，大开大阖了无凝滞；近体须天衣无缝，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古体贵在汪洋恣肆，近体贵在整饬缜密。

十六

东坡《黄牛庙》极佳，不食人间烟火者，岂能作此诗。人间烟火之味，非俗气也，亲切可爱惟此！

十七

诗必意亲人而辞避俗。意亲人则平易，辞避俗则典雅，此作诗之要旨！如东坡“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见乌帽出复没”，随心而至，不造奇而奇。

十八

俗语巧用则雅极，别开生面。然化俗为雅，若力挽狂澜，非大手笔不能为也。东坡“我本江湖一钓舟，意嫌高屋冷飕飕”可证。

十九

《初到黄州》亦雅亦俗，是怨是达；《纵笔三首》是乐是哀，玩笑中自见诗味！此东坡之可亲处。

二十

诗人须有非凡眼力，如袁枚登塔观瀑“我头不敢昂，诚恐浪压己。岂知下望深，青天反作底”。诗人须有非凡笔力，如李东阳论画墨竹“君看萧萧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