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于连荣
于冠深
在我们村，“更”字辈之下就是“连”字辈了。于连荣的“荣”字，乡亲们发音曰“隆”，跟普通话的发法不同。故究竟是“荣”？是“龙”？还是“隆”呢？我乃莫衷一是。倘说是个“垄”字，也许更有可能——他也是穷人，没有多少土地，他的老一辈人给他起名的时候，用一个“垄”字，寄寓把大片的土地“连”起“垄”来成为富户的愿望，应该说是更朴实和不无道理的。然则这仅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足为凭。因为我小的时候，说到这位老爷爷的名字时一直认为是个“荣”字，那就还是写作“荣”字好了。
从我记事时起，于连荣老爷爷家就他独身一人。他的辈分比于更亮老爷爷低，年龄则比后者大。他的宅第大门南向，出来大门就是前当街。左右两边，分别是后边就会写到的鸿坡大爷的宅第和马登武二爷爷的宅第。我跟他接触不多。他中等偏矮的个头，黑黑的脸膛上核桃也似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数量之多，在全村几百口人中，好像无出其右者。所谓一脸沧桑。然则他给我的印象却是个乐天派人物，跟人说话常带点儿幽默感，喜欢苦中作乐和跟乡亲们打趣。话语间总夹杂并不要人回答的“是吧”“是吧”的问询。比如，春节拜年，人家问他：“老爷爷过年好呀？”他说：“好，那可是好！没落到年那边，跟老少爷们一堆过来了就好。是吧？哈哈！”另外，他好说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一个人穿暖了全家不冷”一类的话。有乡亲对他说：“怨不得老爷爷寿限高，谁也没你老人家想得开。”他说：“人得认命呀，你的命就是这个样，乐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图么来哩。是吧？”总而言之，这是个和善而乐观的人。
于连荣老爷爷有个外号：“徒弟爷爷”。当初，我刚听说他老人家这个外号的时候，头脑里浮现的是“土地爷爷”四个字，以为给他起外号的人，是用“土地爷爷”四个字来为他土头土脸的形象写照。后来才听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曾跟庄里的一位乡亲学瓦匠活。我们村里会瓦匠活的人很多。这说明，学会瓦匠活不是件多难的事。但于连荣老爷爷偏就是年复一年出不了徒——老当徒弟。由于他在村里辈大，不管是岁数比他小还是比他大的，绝大多数人都叫他“老爷爷”，很有可能的是，或干脆肯定地说，那教他瓦匠活的师傅，按辈分也得叫他老爷爷或者爷爷。一者，他是师傅的徒弟；一者，他又是师傅的爷爷。于是，他就不期而然地被人送了个“徒弟爷爷”的外号。我不知道送他这个外号的是哪一位乡亲。对这位乡亲的高才，我由衷佩服。也许，该外号的获得另有一途：于连荣老爷爷的师傅曾让他做过什么并无多少难度的瓦工活计。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做好或者是没有完成。于是，他师傅慨叹：“我的徒弟爷爷呀，俺真服了你了！笨人见得多了，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事实究竟如何？久矣乎无从考较也不必考较了吧。
据说，也是年轻的时候，于连荣老爷爷曾租种过别人的五亩土地。他在五亩地里都种上了西瓜。西瓜将成熟的时候，下了场大雨，积水把西瓜都漂起来了。老爷爷赶忙将西瓜摘下，垒了好大的一堆。又把当初作为肥料施在西瓜秧子根部的成块的豆饼，挖了出来。不知道他在摘西瓜和挖豆饼的时候是否就已经胸有成竹。反正一俟这两件事情做完，他就又租了别人的不知其数几何的壳郎猪来家。所谓“壳郎猪”者，指的是那种等待催肥的半大不小的猪。自然是拿他的西瓜和豆饼猛踹（饲养）。若干时日过去，又一场大雨落下。猪圈冲毁，猪们竟一个不落地逃之夭夭。苦也！悲也！痛也！恨也！皇天不佑苦命人，他有什么办法？遂仰脸长叹一声，只好向猪们学习——一溜了之。若干年后，才又回到村里。
在我看来，于连荣老爷爷实在是一个很值得同情的人。上述事实说明，他曾经奋斗过，拼搏过。可惜失败了。不过，也真令人摇头。他的所谓奋斗，明摆着是不靠谱呀。就那个时候人们的消费水平，他竟敢一下子种五亩西瓜，别说雨大漂了，就是不漂，他卖给谁去？再说，凭那堆西瓜和那点从地下挖出来的豆饼，能把一批壳郎猪踹肥？心中没数。实在太没数了。如此这般，不要说致富，想不受罪也难。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全国解放以后，毛主席老人家所以那么急于搞农业集体化，除了认为合作力量大以外，再有就是替像于连荣老爷爷这样的人考虑，担心他们仅依靠自己的能力，虽然经过土地改革分了田产，但是难保不会返贫。效果固然不佳，然而用心良苦。
话说远了，现在拉回。经过上述折腾，老人最后认命。人到认命——这里，我指的当然是苦命——的时候，腰杆就彻底弯了：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顺别人的语气说话，不敢自以为是，不怕自以为非，也就难怪开口闭口“是吧”“是吧”了。试看那些目空一切的权势者和财大气粗的款爷，开口如此如此，闭口这般这般，吐口唾沫就是钉，或吐了唾沫拿脚抿，哪有余地容别人商量！
一九六七年初——我那时在山东师范学院上学——我外出串联从南方回来，因为同学们多外出串联了，而且我也想家，便回到于庄，在村里做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鼓动宣传工作。于连荣老爷爷竟然到我家找我，说大队上曾使过他多少块砖（我记得好像说的是队上打井用砖来着），当初许诺给他报酬，但是一直没给，要我替他向村干部说句话，兑现许诺。我找了村里的干部，满足了老爷爷的要求。他很高兴。
打油一首作结——
孤苦伶仃一老翁，
偏以笑颜易愁容。
向隅锁眉诚无益，
故向诙谐觅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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