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第一个举手，我就嫁给谁！”秋红的话才说了一半，秃子就高高地举起了手。挨着秃子的王二根又举了手，又有三十多名青壮年举了手。秋红的牙都痒，她睁圆了双眼，对着人群里的王二根大声骂：“王二根你个窝囊废，这辈子你就输给秃子吧你，我这就搬到秃子家去，悔死你！”秋红气得跺脚，秃子心里美得像吃了蜜。
第二天，花儿一样的秋红就嫁给了秃子。才１７岁。第三天，秃子就吹着口哨参了军，去了前线，去打小日本儿，和王二根，和那三十多名举手的青壮年。
…………
秋红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娃，娘在秋天的玉米地里正劳作着就流了满地的血，然后生下她。有年纪的说好啊好啊这是红毡铺路，是福。爹却不咸不淡地说又养了个赔钱货。娘就赔着笑脸说女娃一样下湖种地。爹的旱烟锅子一磕，屁！干一个钱的活儿赔十个钱的本儿。
秋红就憋着一肚子气。憋着一肚子气长到１７岁的秋红，偏偏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干起活来更是胜过男娃。最是撩人的是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下湖的路上，瞅了谁家的小伙子，谁家的玉米地一准被锄得寸草不剩，滑滑顺顺。顶数王二根家和秃子家的地最滑顺了。要说这秋红的目光对王二根还有点含情脉脉，对秃子则是不折不扣的“瞪”。王二根生得清秀是公认的好，但木讷。秃子人还算出挑，可他调皮、逆反，秋红也不讨厌他，但他是秃子。王二根有板有眼，秃子不讲规则；王二根辗转反侧睡不着盘算着明早给秋红家挑水了，秃子呢想也不用想，天擦黑就给人家挑满了缸。
其实嫁给谁并不是秋红心上的事儿。秋红的活道数第一，莫说女红，粗重的肩挑背扛、碓捣磨碾，样样拾得起放得下。虽人人夸赞，但秋红还是憋着一肚子气。秋红盼着干出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证明自己彻底不是赔钱货。
那是抗日战争最紧的时候，前线的火药味已呛到了秋红的家乡，邻近的几个村庄已组织了队伍支前，秋红的村里还没动静。不是小伙子们怕死，他们怕再也见不着秋红的大眼睛。这可急坏了满脑子“大事儿”的秋红。于是，一个秋日的黄昏，秋红约了二根，俩人草垛旁秘密商讨，秋红一脸严肃地说王二根，这事儿不像挑水那么简单，明天的参军动员大会，我话一出口你就第一个举手，千万不能让秃子抢先。王二根真诚地点点头：秋红你放心。秋红就把一枚穿了红丝线的铜钱套在二根脖子上。二根从兜里掏出一把酸枣在衣襟上擦了，挑一颗最红的送到秋红的嘴里。
既然第一个举手的是秃子，秋红就没有理由去回味酸枣的滋味。秋红只希望她亲手做的军鞋恰巧穿在了秃子脚上或是二根的脚上。夜是那样的长，睡不着秋红就想，想王二根的手咋举得那么慢？还睡不着秋红就想秃子的手咋举得那么快？想不通。想来想去的日子就像沂蒙山一样绵延悠长，秋红硬是把日本鬼子给想跑了，把国民党给想到台湾去了，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援朝战争结束的那年，农历的腊月二十三，是灶老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傍晚的农家已时断时续地响起了鞭炮声。秋红端了洗菜水向门口泼去，却泼出了一串“哈哈哈”的笑声，“秋红，十年不见，你的见面礼真是解乏呀，我赶了一天的山路，这菜的清香味儿，闻着舒坦着哩……”拄着拐棍儿的秃子突然停止了说笑，因为他看见秋红丢了盆子正朝自己摸来。
…………
被窝里，秋红讲着“眼睛的故事”：那次战役打得很吃力，到处都是受伤的八路军，我一连背了四名伤员藏到地瓜窖里，还想出去找点水，刚出窖子口，谁知“轰”的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秃子说秋红你很勇敢，你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秋红说仗都打到咱家门口了，还能等死呀？接着秃子开始讲“腿的故事”：我和王二根在一个连。打了一仗又一仗，许多战友都牺牲了。子弹飞向二根时，一枚铜钱救了二根；子弹飞向我时，二根就扑向我，我丢了一条腿，二根却丢了命。就让我的腿永远陪着二根吧，二根是真正的英雄。二根把铜钱给了我，他说是你给的，他还说你喜欢吃酸枣，然后就合了眼。
秋红听了，泪水就盈满了眼眶。秋红抚摸着铜钱，脑海里是那个秋日的黄昏，那遮挡秘密的草垛，那颗深情的酸枣……良久，秋红喃喃的像是自语：二根的手咋举得那么慢……
战场上也不曾流泪的秃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秋红，是二根让我先举的手呀。秃子紧紧地搂住了秋红，呜呜地哭。
【杨晓敏鉴赏】
秋红一诺千金，第二天就嫁给了秃子。第三天秃子和二根、以及那三十多名举手的青壮年参军去了前线。二根为什么没有第一个举手？秋红的疑惑自此与日俱增，只有草垛，酸枣，串了线的铜钱，在眼前不停浮现。想到战火中生死未卜的二根和秃子，“秋红只希望她亲手做的军鞋，恰巧穿在了秃子脚上或是二根的脚上。”连绵不息的战事中，秋红为救护伤员被炸瞎了眼睛，秃子在前线失去了一条腿，而二根为秃子挡了一颗子弹牺牲了，临终前将秋红相送的红丝线铜钱，交给了秃子。当真相终于显影，一切回归平静，却早已物是人非：缺憾的情感，逝去的人儿，战争的残酷，令人不堪回望。
作品重在塑造人物，三个人物性格迥异，棱角分明。二根的情深沉隐忍，秃子的情明朗奔放，秋红的情无私豁达。尤其在秋红身上，具备了中国传统女性的优秀品质，国难当头之际，小女子不让须眉，凭着豪气和担当，以一种超乎寻常的人生选择，活出了生命的精彩。作品浑厚而大气，令人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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