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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的悟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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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首诗而言,有其“诗境”;就创作一首诗而言,便有作者的“心境”与所表现的“诗境”二个境域;但若就鉴赏一首诗而言,则在作者的心境与所表现的诗境以外,还得具备读者的“悟境”。

 

由于悟性有高下,历练有深浅,际遇有顺逆,学识有广狭,所以“悟境”未必能企及“诗境”;再则由于才情有大小,锻炼有勤惰,而兴会并无定法,表达则有限度,所以“诗境”也未必能相等于“心境”。

 

诗境既未必能表达整个心境;悟境又未必能捕获明确的诗境,因此,欣赏一首诗,并不比创作一首诗容易。创作是将心境映入诗境,由诗境射入读者的悟境;欣赏则是以悟境闯入诗境,由诗境进窥作者的心境。欣赏乃是创作的还原,成为创作者的回响。所以创作时所经过的程序,欣赏者必须逆着它去还原,创作者需要灵感、需要匠心、需要学识、需要历练、需要神韵,那么欣赏便应对灵感、匠心、学识、历练、神韵都要有所认识;此外还尽可能地去考证

作者的身世、性格、交游、际遇、时代背景、心理观点,以及创作的年月、地点,俾有助于认识作者的“心境”;还要尽可能地去剖析字句的正讹、格律的精粗、构思的巧拙、手法的变化、寓意的明暗,俾有助于认识所作的“诗境”。

 

由是可见欣赏是有条件的,条件愈具备,欣赏也就愈真切;考证愈确实,条件也就愈具备,唯有如此,方能使传达者与接收者之间的经验愈接近。若说欣赏不要条件、不需考据,那种欣赏就无异于盲人摸象了。

 

严羽氏曾拈出“妙悟”一词,作为诗道入门的蹊径,其实作者需要依仗参悟,读者也需要拓展悟境。惠栋在《序吴人止晋诗》中说:“诗之道,有根柢,有兴会,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二者兼之,始足称一大家。”把这话用之于诗评者,同样需要有根柢、有颖悟,根柢依仗学问,颖悟发于才情,二者兼之,始是赏诗高手。读者的悟境,主要是靠天赋的颖悟能力。至于后天的培养,能有助于悟境的开拓者,约有下列四项:

 

一、广学识以明诗义

 

增加学识,可以提高鉴赏的能力。前人虽说“诗有别才,非关书也”,但读书毕竟能长进识力,毕竟是最可凭信的方法之一。李沂《秋星阁诗话》说:“读书非为诗也,而学诗不可不读书,诗须识高,而非读书则识不高;诗须力厚,而非读书则力不厚;诗须学富,而非读书则学不富。”(页三)创作诗需要“积学以储宝”,鉴赏诗也要仰仗丰富的学识。

 

例如近年到苏州寒山寺旅游的人,络绎于途,于是张继的《夜泊枫江》诗可说大红特红,诗是: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寒山寺附近有江桥,有枫桥,又远对着愁眠山。于是这几年导游先生就把“江枫渔火对愁眠”七字,解释为“江桥与枫桥的渔火对着愁眠山”。许多游客以为新奇都相信了,并要把旧解予以更新。这样的鉴赏能不能成立呢?这就不是靠审美的眼光能作判断,必须依仗学识来判别了。

 

张继写诗当时,寒山寺附近就有“枫桥”吗?我们可以从《说郛》商务本卷七里找出宋人周遵道《豹隐纪谈》的一段话:“枫桥,旧名封桥,后因张继诗江枫渔火句,改枫桥,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字。”可见张继写诗时,唐代寒山寺前只有封桥,并没有枫桥,后来由于“江枫渔火”诗太出名,后人才改“封桥”为“枫桥”。天平寺里所藏唐人抄经卷子背面常注明属“封桥”的住持所有,这地名便是最坚强的文物证据。

 

所以若将“江枫”二字鉴赏为“江桥与枫桥”,正犯了“倒果为因”的错误。后人既将“封桥”改成“枫桥”,这诗的题目也由“夜泊枫江”改为“枫桥夜泊”。唐代人诗选本《中兴闲气集》诗题作《夜泊松江》,“松”字是由于“枫”字草书像“松”才弄错的。《全唐诗》中题目作《夜泊枫江》才正确(参见拙著《黄永武随笔·渔火江村争一字》,洪范版)。

 

这首诗还有一个争论处,是宋代欧阳修提出来的,认为诗中有语病,他在《六一居士诗话》中评赏说:“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欧阳永叔讥笑夜半钟声,只是凭常识在批判,不曾多阅读、多历练。其实唐人写夜半钟声的诗很多,如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诗“夜半隔山钟”,司空文明诗“杳杳疏钟发,中宵独听时”,王建《宫词》“未卧尝闻半夜钟”,许浑诗“月照千山半夜钟”,于鹄诗“遥听维山半夜钟”,白居易诗“半夜钟声后”,温庭筠诗

“无复松窗半夜钟”,陈羽诗“隔水悠悠午夜钟”等,严维宅在会稽,许浑诗作于吴中华严寺,证明吴越一带皆有夜半钟,而《南史》上载丘仲孚读书以中宵钟鸣为限,又载齐武帝景阳楼有三更五更钟。阮景仲为吴兴守,曾禁夜半钟,可见夜半钟声由来已久。宋代的陈岩肖曾亲自到姑苏做官,每至三鼓尽四鼓初时,各寺钟声齐鸣,证实张继诗不误(参见《庚溪诗话》卷上)。由此可见单凭常识有时不周,不如翻书或亲历方能作正确的评赏。

 

例如有人问我,陆游的诗:

自起吹灯读汉书。

 

这“吹灯”是指起来吹亮灯火读汉书呢?还是读罢汉书起来吹灭灯火呢?由于今日乃电灯昌明的时代,大家对“吹灯”的经验都很陌生,有几人用纸捻吹醒火星过?吸烟斗吹醒火星过?向灶灰吹醒火星过?灯火早已不是用吹的,才使古人生活小节也成了疑问。这诗原本可据常识就回答,不过还是翻翻书册比较周到确定。

 

杜甫诗中“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这“吹灯”是吹熄灯火,但韩愈的《秋怀》诗:“空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灯当我前。”这“吹灯”则是点燃灯火。吹灯古人原有二个意思,清人方世举已经说明过了。他说“吹有二义,如王僧孺诗‘月出夜灯吹’,此吹灭也。《拾遗记》:‘刘向校书天禄阁,夜有老人植直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乃吹杖端烟燃。’《开元天宝遗事》:‘苏颋少好学,每患无灯烛,常于马厩灶中旋吹火光,

照书诵焉。’此吹燃也,公诗正如此。”(《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陆游的“吹灯”正是用韩愈诗“吹燃火光点灯”的意思。如此查一查旧籍,了解古人没有火柴时,吹灯点火绝不像今天扭亮电灯开关那么随手简便,用打火石与纸捻?还是用烟斗杖?还是灶灰?这才明白诗中半夜起床点灯读书,还必须有极高的兴致才行呢!如此赏诗,往往能深入一层。

 

何况许多诗常有专门的学问在里面,例如读杜甫诗要知儒家的思想形态,读陶渊明的诗要知道家的思想形态,而寒山是佛家,要欣赏他的诗,就需要佛学的素养。如寒山的诗: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这种佛家“不可说,不可说”的境界,与道家“道可道,非常道”的境界一样,把心比似秋月而不是秋月,把心比作碧水而非碧水,这种寂寂不动的“真如”,无物可以比拟,是名相之外的世界。这种“真如”的领域,既无障碍,又能皎洁,但无路可通,无人可问,除非“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读者了解佛家当离“文字相”,已进入“言语道断”的境界,已进入“心行处灭”的境界,才能领受本诗高深的意境。再则王应麟曾说:“寒山子诗,如施家两儿事,出《列子》;羊公鹤事,出《世说》。如子张、卜商,如侏儒、方朔,涉猎广博,非但释子语也。”(《困学记闻》)可见读寒山的诗,除了佛学的素养外,还旁涉许多门学识。

 

至于如李商隐的诗,每喜用典,常博采经史子集诸书,溶化在诗句里,我们若想欣赏他的诗,就需要有丰富的学识,由认识典故开始,继而对典故所象征的意义有所了解,这意义往往是情思的浓缩,简单的二三个字,浓缩着一个丰富的故事。且看他的《有感》诗: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这儿用《战国策》舍人饮卮酒事为典故,这典故很通俗,所以易解,至于“蛇足”“芳醪”在这儿是指什么,那还得详考史籍,证验时事,才能推断。“画蛇添足”与“才命相妨”联在一起,是作者将典故的含意又推向一个新的境域,往往只是依附典故的躯壳,而作为作者一己情感的表达,这“画蛇添足”很可能已变成作者咎责自己个性中“因循”不决的犹疑性格,以致造成有才无命的结局!然而至少了解《战国策》的典故,已帮助我们知悉字面上的

意思,倘使连出典都不了解,那么就是连第一层的意思也求不着,更枉论欣赏了。又譬如他《病中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诗:

 

家近红蕖曲水滨,全家罗袜起秋尘。

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

 

《唐音癸签》曾考及《东坡异物志》,以“西施”为美人鱼名,出广中大海,食之令人善媚。但冯浩以为那是“谬极之说”,朱彝尊也以为这典故出于小说家的佚文,由于出典不详,所以无法深入欣赏。我们若是学识不足,对于许多诗作都会像“出典不详”一样,无从充分地达到欣赏的目的。当然,即使某些典故的本身已有着某种程度的明晰度,像本诗“网得西施别赠人”,虽说考不出典故的出处,单就字面意义看来,也能达到某种层次的体味,但终究限于浅尝而已,不是完全的鉴赏。

 

同样的,如宋代佚名所写《北山诗话》里举的诗:

 

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樽前唱鹧鸪。

 

为什么座中有江南来客,樽前就不要奏鹧鸪曲呢?当时师旷的《禽经》还没有佚失,其中“子规啼必北向,鹧鸪飞必南翥”尚为人所熟知,鹧鸪曲会引发江南客乡愁的,一旦《禽经》失传,失去了这层学识上共通的背景,鉴赏起来就缺乏精确不移的依凭了。

 

又如元微之的诗,喜用俚语,常把唐代的俚语写进诗里,我们要欣赏他的诗,就得考查唐代的俚语,俚语有时代性、有地理性,新兴而流行的俚语,往往代表一个时代的风尚与民心的反映,考证俚语,当然有仗于丰富的学识。如他的《有所教》诗: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

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时势”二字是唐代的俚语,他的另一首《梦游春》诗:“丛梳百叶髻”句下原注“时势头”,可见时势二字的意义与现在不同。陈寅恪说:“时势者即今日时髦之义,乃当日习用之语,但时势头则专指贞元末流行之一种时式头样也。”(见《元白诗笺证稿》)如果不明了唐代的妇人崇尚妆束摩登,服饰怪艳,画眉毛变化最多,将红色、紫色三四条横线画于眼睛上下,叫做“血晕妆”,唇膏用黑色,短眉伤垂叫做“啼面妆”。到唐末还有以乱发垂挂在眼前叫“拔丛妆”。争时势就是争时世、争时髦的意思,“都大”是“原来”的意思,不懂这些俚语就不能了解诗义。对于物质生活优裕的唐代,妇人们自然特别讲究美容、发型,若对此种流行的风气茫然不解,如何能明白作者这“有所教”的题目,是指教些什么?懂了唐代妇女和今日一样喜爱新式的时髦发型,再去读权德舆的《杂兴》诗:“丛鬓愁眉时势新,初笄绝代北方人。”对于一时流行“愁眉妆”就了然于心了。

 

又如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刘郎是指汉武帝。王琦以为将皇帝指称为刘郎,很不得体,他说:“以古之帝主,而渺称之曰刘郎,又曰秋风客,亦是长吉欠理处。”(《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二)王琦是拿清代人的心态去批判唐人的习俗,所以程序金以为王氏属于误解,他说:“不知唐人称父为郎,皇帝亦曰郎,谓明皇曰三郎,此自其风俗不以为非。”(见程鸿诏《有恒心斋集》前集引)要了解历代的风俗,必须仰仗于广博的学识,不明当时的风俗,像王琦那样信口批评,反而暴露自己知识的贫乏,又如何谈得上欣赏批评?至于名物制度的考求,更需仰仗高深的学识。考查名物方面,如李白的《子夜歌》第三首: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一首描写秋夜的诗,“万户捣衣声”中“捣衣”二字,有人认为是“妇人江边洗衣,捶敲衣服所发出来的声音”(参见《幼狮文艺》二四一期),连带地以为白居易的《江楼闻砧》一诗中的“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的砧声,也认为是溪边洗衣服的砧声。洗衣服用砧固然不错,洗衣服会在月明的夜晚也不错,但是这里的“十月始闻砧”与“万户捣衣声”绝不是洗衣服,若是洗衣服为什么要到十月始闻砧?且说授衣太晚?若是洗衣服,与“玉关情”有何关联?现行高中课本注释白诗“闻砧”说,“古时候做衣服,剪裁缝制之前,先将布帛搁在石头上打平,与现在剪裁之前,先要用熨斗烫平作用是一样”,以为捣衣的作用与烫平一样,只是“想当然”罢了。我们要想了解“捣衣”“闻砧”这些古时的事物,就必须仰仗丰富的学识,假若读过《乐府诗集》有一首《捣衣曲》(宋刻本在题下未列作者名氏,《唐诗集解》以为王建所作),诗中将捣衣的情形描绘得很详尽:“月明中庭捣衣石,掩帷下堂来捣帛。妇姑相对初力生,双揎白腕调杵声。高楼敲玉节会成,家家不睡皆起听。秋天丁丁复冻冻,玉钗低昂衣带动。夜深月落冷如刀,湿着一双纤手痛。回编易裂看生熟,鸳鸯纹成水波曲。重烧熨斗帖两头,与郎裁作迎寒裘。”可见捣衣是在“中庭”,不尽在“屋里”,捣衣常是“妇姑相对”二人同捣,捣衣会“湿着一双纤手”,捣衣的目的是把生丝打成熟丝,生丝易绽裂,熟丝则多花纹,捣衣完成后再用熨斗烫平,并不是捣衣就是“烫平”。把生丝捣成熟丝后,才能赶制秋冬的衣服,所以到了十月闻砧,就嫌太晚了。万户赶制秋衣,送往前方的征人,所以捣衣与“玉关情”有着密切的关系。杜甫也有诗道:“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都是写秋天加紧捣衣工作的声响,再则六朝人有捣衣图、宋徽宗有摹张萱捣练图,均可参考拙著《珍珠船》,吾人有了这种图画及乐府诗的知识,自然容易了解李白的诗。

 

制度的考求,例如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诗:

 

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

 

这首诗有许多人唱和,岑参唱和诗有“独有凤凰池上客”句,王维有“佩声归到凤池头”句,杜甫有“池上于今有凤毛”句,都提到了凤池,这凤池当然是特定的名称,据吴景旭的考证,从晋朝开始,早将中书省比作天上凤凰池,到唐代中书省有凤池,当时称中书舍人为小凤,翰林学士为大凤,丞相为老凤。而贾至是中书舍人,所以可称凤池,岑参为右补阙、杜甫为左拾遗、王维则降授中允,都是“两省僚友”,所以在诗的结尾都提到凤池(参见《历代诗话》庚集二)。明白这些历史上的制度,自然有助于诗义的欣赏。

 

再则如前人诗中,有从模拟、点化、直用、翻用得来的句子,必待学识丰富,而后知其所本。中国诗有一个共同的特色,就是尽管意义上要求翻新,在字面上则总是要求有出处、有来历,由于中国诗有这种特性,格外显得读者学养的重要性。模拟的例子且看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诗: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即是模拟梁武帝《子夜冬歌》:“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不仅师其意,而且师其辞。

 

又如张说有《深度驿》诗:

 

洞房悬月影,高枕听江流。

 

《能改斋漫录》卷八以为杜甫的《客夜》诗“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即是用其意而点化成句的,杜甫用“高”字对“入”字,入字是动词,于是使高字也兼含有动词的意味,前人译作“高起枕来”或“高高地在枕上越过”,使“高”字的词性繁复起来,句子也生色不少。

 

自从唐代释皎然的《诗式》倡行“偷势、偷义、偷语”的说法,而宋代的黄山谷又主张“夺胎换骨”,模拟与点化的风气,在古典诗里极为普遍,读者必须广见博览,才能深味它袭用前人的微妙处。

 

至于直用的例子,如宋人所见沈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诗:

 

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

(今《全唐诗》上句作“两地江山万余里”)

 

杜甫用前一句,而又以己意贴之云:“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不仅构成了空间的深度,同时也使口气壮阔了十倍,所以上七字直用前人的陈句,而不须回避。

 

又宋人所见沈佺期《钓竿》诗:

 

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

(今《全唐诗》作“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

 

杜甫《小寒食舟中作》诗,取上一句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加上“春水”二字,水势暴涨,精神便炯然毕现。李白《入青溪山》诗取下一句作“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但沈佺期的诗乃取自王逸少《镜湖》诗的意思:“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参见《苕溪渔隐丛话》)将这种渊源考明,字法句法便可以参互比照,有助于欣赏。譬如王逸少的诗用了十个字,才将镜湖的风景写出,沈诗则浓缩二句成下一句,字数减少,意思不少,比王诗的密度加大了一些。李白又将“人似镜中行”改作“人行明镜中”,“明镜”比“镜中”多了一个“明”字的意思,使溪水有了光亮澄明的感觉,但原有“中”字的意思并不曾减少,意义增多而字数不增,所以李诗的五个字,比沈诗的五个字,含意更多,密度更大。这种直用前人句子的风气,居然不算抄袭,到宋代的陆游诗里,常采入别人的句子,鉴赏的人若不能知其本末,会误把唐人诗句当作宋人诗句了。

 

又如杜甫《铜官渚守风》诗的结尾:

 

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注家以为正用古乐府:“飞来双白鹤,乃从西南来”的上句,写阻风不得自由,正守风闷坐,无可娱目,偶有白鹤双双来去,但难以追攀,才来又去,与阻滞在渚上的我,形成自由不自由的对比,并含有人不如白鹤的意思。这意思是原来的古乐府诗句中所没有的,这是取前人的字面,却别有用意的例子。字面上是“直用”,内容中带着点化。

 

又如苏东坡《雪后题北台壁》诗:

 

渔蓑句好真堪画,柳絮才高不道盐。

 

《双砚斋笔记》卷六以为上句全用郑谷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郑谷这两句诗,苏氏并不看得起,所以“句好”二字并不是认真地非指郑诗不可。但“真堪画”三字又用陆鲁望语。下句则全用谢道韫事,而“不道盐”三字又本自《南齐书》顾凯之语。“无一字无来历”几乎是中国诗人们牢不可破的信条,也是中国诗的特色之一,这种陈陈相因,所谓“用其词不用其意”的手法,已经不是“袭用”“模拟”,而是“点化”了。所以在欣赏中国的诗歌时,常常须先明白它的出处,中国的读者似乎习惯于欣赏它的出处,每以有出处的诗为佳,无出处的诗为“杜撰蛮做”,和西洋人大异其趣。既是这样,读中国诗的人明白字面的出处,已成为深入体味的第一步。

 

翻用的例子则如李梅亭的《雪》诗:

 

不知万径人踪灭,钓得鱼来卖与谁?

 

由于柳宗元的《江雪》诗妇孺皆晓,所以不待《环溪诗话》的说明,大家都知道是翻用柳诗的,翻用是把原意翻转过来用。柳诗说在“万径人踪灭”的地方独钓,李诗问他钓得鱼来卖给谁?李诗完全是针对柳诗作机智的翻案。设若你对《江雪》一诗不曾读过,欣赏李诗,当然隔了一层。

 

又如杨基《过琵琶亭》诗:

 

枫叶芦花两鬓霜,樱桃杨柳久相忘。

当时莫怪青衫湿,不是琵琶也断肠。

 

要想了解这首诗,对于白居易的《琵琶行》,非先有认识不可。白居易作《琵琶行》,后人为筑琵琶亭,杨基过琵琶亭,想象白氏两鬓霜华,对着秋景,那“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久已淡忘,然后说《琵琶行》中的白居易难怪要青衫湿掉,即使没有那一曲琵琶,也是要断肠的!当然,本诗是杂糅白傅的行事,在时间上的前后也是任意错乱的(如放归歌妓樊素是白氏六十八岁那年,作琵琶行是在四十五岁,当时并没有放归樱桃口的樊素,何来“久相忘”呢?)作者也许是借白傅的遭遇,写自己的感伤,时间的前后是可以不计较的!我们举这两首原作已通行天下的诗来做例子,知道考证出处对于诗的欣赏有着重要的关联,假若原作不如此通俗皆晓,或者原作不十分高明,那么作者那种化俗为雅、化故为新、化铁为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匠心,如何去认识?可见诗中无论是直用或翻用前人的句子,都需要以读者的学识来裁断其中的高下。

 

再则如《琼台诗话》所载琼台先生丘浚的诗:

 

白发年来也不公,春风亦与世情同。

于今燕子如蝴蝶,不入寻常矮屋中。

(《因事有感》)

 

这首愤世嫉俗的诗,每句都是用翻笔组成,你说白发最公平,我偏说白发也不公;你说春风最不世俗势利,我偏说春风也不吹进偏僻穷巷。倘若我们读过杜牧的《送隐者》诗“公道世间惟白发”,罗邺的《赏春》诗“惟有东风不世情”,于濆的《对花》诗“花开蝶满枝,花谢蝶还稀。惟有堂前燕,主人贫亦归”,刘禹锡《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等名作,再欣赏这些用翻笔写成的句子,一句意思引出多句意思,自然趣味倍增,感到作者巧思浚发了。


二、富历练以察兴会(略)


三、谙作法以识匠心(略)


四、知校雠以定是非(略)

(详见《中国诗学》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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