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怀品味见精神 

陈宗辉 

近日看了几篇谈反映时代精神的诗论，有的从正面谈反映时代精神的重要性，认为这是继承长期以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诗文正统；有的从反面谈反映时代精神不是喊口号，不是图解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等。这些论述自然都对，只是更要明白怎样在诗文中反映时代精神。夜来掩卷而思，遂有以下随想。

“精神”一词具有多种意义，可以指人的意识、思维活动、心理状态，也可以指活力、有生气，还可以指主旨、重要的意义等。诗词作品的时代精神主要指反映时代发展面貌及主旋律，歌颂光明，揭露黑暗，揭示当代社会文明特质和发展规律。因此，只有胸怀大度和品味高雅的人才能真正写出具有时代精神的诗作。

        胸怀大度首先是心中有群民，心中有众生。先人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到唐诗宋词，直至当代诗词，优秀的诗词作品总是为人民而歌。《诗经》中的国风大都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统治者的腐朽，如《伐檀》《硕鼠》等；雅和颂也能集中描述古代农业社会的面貌，如小雅的《甫田》《大田》，大雅的《生民》《绵》，周颂的《载芟》《良耜》等，对当时的农业制度、生产方法和过程都有相当详细的记述。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苏轼、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等唐宋著名诗词家更是始终坚持为人民而歌，为正义而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秋歌》）写家中少妇秋夜怀思远征边陲的丈夫，希望早日结束战争，丈夫免于离家去远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深刻地揭露了贫富悬殊的社会现象。“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白居易《卖炭翁》）表现了诗人对卖炭翁悲惨处境的同情。

当遭际人生挫折时，诗人仍然胸怀着众生，从容挥笔为人民而歌，而把自己置于生死忧虑之外，尤见精神气象。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杜甫等伟大诗人，在自己穷困潦倒、屋漏被湿之际，仍然高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在诗里描写了他“床头屋漏无干处”的尴尬和“自经丧乱少睡眠”的艰难苦痛，但他企盼的是大庇天下寒士的广厦，自己屋破冻死也心甘情愿。这是诗的精神，也是时代精神，更是中华民族千秋万代生生不息的精神火种！火不灭，歌不尽。柳宗元被贬边地，高歌“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假使身驱能分割成千上万份，将随风飘落到各个高峰上注视着故乡。韦应物疾病缠身，自愧享受俸禄：“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他想着归隐田园。白居易同情农民劳动的艰辛：“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诗人看到贫苦妇人为充饥肠抱着幼子拾麦穗，听着母子对话而悲伤。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观刈麦》）诗人因感同身受而自愧自责。农民的苦就是诗人的苦，农民的痛就是诗人的痛。聂夷中深知农民惨遭剥削的痛苦：“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吁请君王关注灾难深重的农民。杜荀鹤看到因战争丧夫的寡妇衣衫破烂鬓发焦黄，深刻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和下层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而农民悲惨生活的根源就是赋税劳役。晚清康有为抚剑而歌：“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峰。”谭嗣同身陷囹圄，题壁明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视死如归，何其悲壮！

想为民众之所想，反映民生状况，揭露社会黑暗，要求诗人有无私的胸怀和无畏的勇气。抒发个人情怀，钟情什么，鄙弃什么，要求诗人有高雅的品位和不凡的见识。反映时代精神，表现社会现实，不是不加选择地描摹现实，而是要透过现象挖掘体现时代主流的实质的事物。“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舍弃鲈鱼美味，不问房产田地，这就靠作者的人生品味。有所放弃，必然有所执著。词人执著的是什么？就是一心都想着恢复中原国土、统一祖国。可是这个愿望却根本无法实现，从而深刻揭示了英雄志士壮志难酬的抑郁悲愤心情。

作者的人生品味决定了写什么，从而也反映了作品的精神气象。张孝祥蒙冤罢职，归途中过洞庭湖写下了旷达高远的《念奴娇·过洞庭》一词。水天一色的洞庭湖面，“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此情此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月夜星空与玉鉴琼田融为一体的美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肝胆皆冰雪”，是自白亦为自许。在这样一个天地同辉的湖面上稳泛轻舟一叶，“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舀取西江水当酒，用北斗星作酒樽，世间万象全是词人的宾客。这品味、这气象、这胸怀、这精神，尽在这轻轻一挹、一扣、一啸之中。

有大度的胸怀，有高雅的品味，就会有高标的人生追求。陶渊明逃脱尘网，回归园田。那园田居多么宜人：“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弃官归田，好比逃离樊笼恢复了自由一般。至于生活中的挫折困厄更不算什么。宋儒就有一绝：“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莫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这诗有不同版本，字词略有不同，但能体恤时艰的品味是相同的。

歌颂平凡人和平常生活，不颂圣，不颂暴，不颂贪富，不颂鬼神。古人尚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击壤歌》）。我们今天写诗填词更不能描绘见官就跪、见富就捧、见暴就躲、闻鬼神就烧香磕头的落后世俗。那些专为贪官豪富写歌功颂德的嵌名诗联的人早把诗的精神抛到九霄云外。清代学者石韫玉有一副联语：“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作者的品位决定了作品的雅俗，即使写爱情等私生活作品也能讲究艺术的笔触，表现不俗的情趣，体现诗家的人文精神。《诗经·周南·关雎》、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欧阳修《南歌子》（凤髻金泥带）等爱情诗词，跟宋元白话小说以及明代拟话本中的引题诗词对比，雅俗自现。

总之，时代精神是诗人在写作上的独特的品格追求。诗人的品格追求就在他用艺术之笔去展示自己的胸怀，抒写自己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