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文化与古代文人人格
一一咏梅诗词杂谈
杨子怡
梅花是我国的传统名花之一。《诗经》就有“山有佳卉,侯栗梅”之句;《山海经》中也有“ 灵山有木多梅” 的记载, 迄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她以其艳丽的色彩、浓郁的芳香、婀娜多奇的风姿而深受文人士大夫青睐。人们赋予她美好的名称, 或称之“雪中高士”, 或与兰、菊、竹并誉为“ 四君子”, 或与松、竹并称为“ 岁寒三友”。种梅、育梅、赏梅、画梅、爱梅成为文人雅士的一种癖好。正如范成大在《梅谱前序》中所言:“梅为天下尤物, 无问智、愚、贤、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囿之士, 必先种梅, 且不厌多, 他花有无多少, 皆不系轻重。”人们屋前屋后栽梅, 里里外外盆景插梅, 屏风上画梅。唐代杭州的孤山梅林就久负盛名, 罗隐《梅花》诗所谓“ 吴王醉处十余里, 照野拂衣今正繁”就对此进行过描述。至宋代栽培梅花更达鼎盛时期, 这从宋人的咏梅诗中就可看出。人们或以梅名地名亭, 如广东有梅州、梅江、梅县;元人吕诚隐居昆山车仓, 蓄鹤种梅, 其亭榭命名曰“来鹤亭”,其书斋题曰“ 梅雪斋”。或以梅自号, 宋阮阅《诗话总龟》就记载林逋隐居孤山, 终身不娶, 自号“ 梅妻鹤子” 。此外, 南宋著名文人王十朋自号“ 梅溪”, 宋末张磐号“ 梅崖”,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号“ 梅村”; 旧时还喜以梅香名啤女, 以致梅香成为婢女之专称。涉及梅的古代名曲有《梅花三弄》、《梅花落》, 名画有王冕《墨梅图》, 名谱有范成大《梅谱》。至于梅之别称诸如“ 疏影”、“ 暗香”、“横斜”之类更是盈篇满牍。《齐东野语· 张约斋玉照堂自序》辑有梅花异称、昵称二十六条〔1〕。人们喜爱梅花, 更留下了许多的佳话。据唐韩鄂《岁化纪丽· 人日梅花妆》记载: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曾经睡在含章殿檐下, 梅花坠其额上, 遂成五出之花, 拂之不去, 宫中争相摹仿, 号为梅花妆, 人人争效, 流行一时。唐玄宗妃江采蘋爱梅成癖, 被戏封为梅妃。曾端伯以梅花为清友, 林通以梅为妻、鹤为子, 被历代文人传为美谈。《龙城录》竟有一则优美的神话故事:“隋开皇中, 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松林酒肆旁, 见一美人, 淡妆素服出迎。与语, 芳香袭人, 因与扣酒家共饮。师雄醉寝,比醒, 起视乃在梅花树下, 上有翠羽啾嘈相顾, 月落参横, 但惆怅而已, 后因以罗浮比喻梅花。”梅花竟是淡妆素服的亭亭美女, 多么令人神往的意境!另外, 刘义庆《世说新语· 假橘》里竟有“ 望梅止渴” 的记载。人们爱梅、赏梅, 甚至遐想变成梅花:“何方可化身千亿, 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梅花绝句》)。元人景元启亦感叹“梅花是我, 我是梅花”,真正达到了梅与人、物与我合二而一的境界。
此外, 从《尚书· 说命》“若作和羹, 尔惟盐梅”的记载中可见,人们很旱就有用梅作调味品的习惯, 这从后来很多文人诗中亦可看出:“ 君问调金鼎,方知正味难”(刘禹锡《咚庭梅寄人》),“未逢调鼎用, 徒有济世心”( 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又因青梅性酸, 还可煮酒, 故人们有青梅煮酒待佳宾的风俗。宋人晏殊《诉衷情》词有句云“青梅煮酒斗时新”, 陆游亦云“ 青梅荐煮酒”, 大诗人苏东坡在《赠岭上梅》诗中说:“梅花开尽百花开, 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 要看细雨熟黄梅”。以上都透露出古人青梅煮酒、细雨观梅的传统。
由此可见, 爱梅、赏梅, 成为封建文人、士大夫的一种独特的心态, 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 我们不妨称之为梅文化。这是因为梅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它花所比的。比如, 素有国花之称的牡丹, 虽雍容华贵, 但人们在赞美之余也不无贬词。如唐代诗人王睿在其《牡丹》诗中就批评说:“ 牡丹妖艳乱人心, 一国如狂不惜金。曷若东园桃与李, 果成无语自垂阴”。她妖艳乱心, 惹得举国尽狂, 世俗之极, 甚至不如无语无言、下自成蹊的桃李。苏东坡批评更厉:“应笑春风木芍药, 丰饥弱骨要人医”〔2〕。虽然婀娜可人,但终缺骨气。郑板桥《梅》诗亦言:“牡丹芍药各争妍, 叶乱花翻臭午天。何似竹篱茅屋净, 一枝清瘦出朝烟”。作者认为争奇斗艳、芬芳竞丽的牡丹之类终逊清新瘦劲、迎风挺立的寒梅。至于对桃李, 人们也非誉参半:“莫怕长州桃李妒, 今年好为使君开”(白居易《新栽梅》);“平生不喜凡桃李”(同上);“夭桃莫倚东风势, 调鼎何曾用不材”〔3〕。至于俗不可耐、花似金钱的金钱花, 人们更是厌恶之极:“谩向人前逞艳色, 不知还解济贫无”(皮日休)。而对梅花, 人们几乎众口一声, 赞语盈幅:“孤瘦霜雪姿”(苏轼《红梅》);“玉雪为骨冰为魂”(苏轼《再用前韵》);“花中气节最高坚”(陆游《落梅》;“更无花态度, 全是雪精神”(辛弃疾《临江仙· 探梅》;“欲传春消息, 不怕雪里埋” (陈亮《梅花》);“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青白满乾坤”(王冤《墨梅》)……
咏梅诗蕴含着古代文人的人格意识
由于爱梅, 中国文学形成了一种咏梅的传统。南朝梁代吴均有《梅花落》诗114首, 宋代刘克庄有梅诗130首, 最多的是宋人张道洽, 竟有300多首咏梅诗, 可以说是以毕生精力在专心致志地写梅。此外陆游也爱梅、咏梅, 以梅自喻, 并“作梅诗用全力”(潘德舆语)。人们或从雪写梅, 或以人写梅;或写梅之孤标气韵, 或状梅之清瘦骨格;或描梅之老树横枝的姿质, 或传梅凌寒傲雪之精神……梅与中国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其生态特质与文人心态产生一种交感共识, 引起人们共鸣。在中国文学中, 咏梅诗最多, 成为咏物诗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体裁。梅成为一种涂抹着文人士大夫浓烈感情色彩的意象, 也即荣格所说的包含着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它积淀着中华民族特有的审美情绪, 成为我们民族性格之象征, 体现我们的民族之魂。
如前所述, 咏梅诗成为梅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古代知识分子酷爱梅的现象中, 从他们对“ 老梅”、“寒梅”、“ 瘦梅”的咏叹声中, 我们可以看出历代文人的气节情操, 超凡脱俗、洁身自好的品质, 看出他们的历史使命感、忧患感、爱国情操, 看出他们“ 虽九死犹不悔” 的抗争精神……一句话, 梅文化蕴含着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 蕴含着封建文人的人格意识。具体说来表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首先,梅文化蕴含着古代文人参与意识和抗争精神。这是我们传统文化之内核。是士大夫人格意识之精髓。儒家文化早就归定了修身是文人的起点。治国平天下是文人的归宿。因此, 人们“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 力行以待取”(《礼记· 儒行》)。自强不息,锐意进取,不断地进行自我设计和自我塑造, 抱着“天降大任于斯人”和“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坚强信心,执着地追求。从“深固难徙”的屈原到“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趋避之”的林则徐, 人们承前启后, 不屈不挠, 在参与中实践着自己的悲壮人格。即使君王“不察”而一生挫折, 但九死不悔。这种参与意识和抗争精神与那耐寒抗冷、傲雪争春的梅何其相似。因此, 大量的咏梅诗外射出文人士大夫的人格理想之光辉。比如那“更无花态度, 全是雪精神”不正是备受猜忌而力主抗战的辛弃疾一生之写照么; “欲传春信息, 不怕雪里埋”不正是陈亮胸怀大志、力主抗金、不阿权贵勇于抗争的品格之象征么; 有的诗人借咏梅以表示自己壮年求仕之热情和对美好事物之追求。如秦观《和黄法曹忆建汐梅花》云:“海陵参军不枯搞, 醉忆梅花愁绝倒, 为怜一树傍寒汐, 花水无情自相恼。”反用陶潜《饮酒》诗之十一诗意, 赞扬海陵参军黄子理“ 为仁” 和“ 有道”, 但并未贫困潦倒, 而能施展其聪明才智贡献国家, 以此流露出自己的仕进热情。又如元代王冕在《白梅》诗中说:“忽然一夜清香发, 散作乾坤万里春。”诗人竟要以梅之“清香”驱除乾坤间浊气、俗气, 进取之心并未泯灭。有的诗人甚至以咏梅诗影射朝政。如刘克庄《落梅》中因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之句, 被言官李知孝等人指控为“ 仙谤当国” , 一再被黜, 坐废十年, 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落梅诗案”。但诗人并不屈服, 在他后来所写“梦得因桃数左迁, 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与李, 却被梅花误十年” (《病后访梅九绝》)及“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受取风流罪”(《贺新郎· 宋庵访梅》)等诗词, 都表现了他难以抑制的愤懣之情。他不但不因咽废食, 反而开始了写作大量的咏梅诗词, 一生写作了一百三十多首咏梅诗词, 托物寄情一发不可收, 表现了自己的铮铮傲骨。可见,无论是“群木方憎雪, 开花长在先” (李中《梅花》的早梅, 抑或“飘如迁客来过岭, 坠似骚人去赴湘”(刘克庄《落梅》的落梅,它那横斜疏瘦、老枝怪奇的外表和那凌寒抗雪的气质, 与文人士大夫心理产生了认同, 形成了“ 异质同构” 的关系, 成为积淀着中华民族的审美情趣、凝聚着我们民族性格的原型。
梅文化的第二个意蕴是高洁意识。在儒家文化里, 是很注意德行修养的:“太上立德,其次立功, 其次立言。”儒, 最初本指那些从古代的巫、史、祝、卜分化出来专为贵族相礼的有学问的人, 后来演化为理想人格的代名词。到了孔子, 又把它分为“君子儒”和“小人儒”。对干人的品格高下, 有德无德, 分 别以君子、小人称之。荀子则更细致地区分为大儒、小儒、稚儒、俗儒等名目, 并以大儒为儒者最高境界, 认为孔子、子弓才配得上这一名号〔4〕。在《大学》所提倡的修、齐、治、平中, 修身是起点。要参与, 要实现自我价值, 首先就必须使自我完善, 有好的德行。因此, 古代知识分子是很讲究洁身自好的。这种高洁的人格意识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品行端方, 有正义感;二是贞洁自持, 出污泥而不染;三是超凡脱俗,不趋附权势, 有独立的人格。这样, “自古承春早, 严冬斗雪开”(朱庆余《早梅》)的梅花与士大夫情怀吻合了起来。因此人们或写其气傲寒冰、骨沁幽香的高韵劲节, 或状其不随俗不媚人的卓尔超凡:“孤梅偏爱冷, 岁晚发清香”(周履清), “幽深真似离骚句, 枯瘦犹如贾岛诗”(徐玑)……她香浓、韵胜、格高、超俗, 被“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文人所认同。因此, 不肯依附权臣朱温而遭贬逐的韩握, 就借咏梅而寄托自己的感慨:“梅花不肯傍春光, 自向深冬著艳阳。龙笛远吹胡地月, 燕钗初试汉宫装。风虽强暴翻添思, 雪欲侵凌更助香。应笑暂时桃李树, 盗和天气作年芳。”(《梅花》作者借吟梅的贞姿劲质、雪魄冰魂以陶情励操, 表达了自己对独立人格的追求, 这正是诗人高洁情怀之写照。在古典咏梅诗中, 那些耐寒清高、苏世独立的寒梅形象就是文人士大夫形象的幻化, 寒梅孤标傲世的精神气质就是诗人理想人格的化身。因此读咏梅诗, 我们常常能体味出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意识来。比如读陆游《落梅》诗“雪虐风餐愈凛然, 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只含飘零去, 耻向东君更乞怜”, 就会感觉出作者那凛然不可冒犯的正气来。陆游一生爱国忧民, 力主抗战, 受到投降派排挤, 被劾罢官, 放归乡里, 但他并不气馁, “众毁心自可, 身困气愈完” 《寓怀》), 不向人屈膝, 遗世独立、孤标傲韵有如那“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的寒梅。可见, 在梅文化里, 那超凡脱俗的寒梅与苏世独立的知识分子形象融为一体, 确如史文卿所言“总为在吟吟不尽, 十分清瘦似诗人”(《枯梅》)。
古代知识分子渴望参与, 渴望“ 生为名臣, 死为上鬼”, 渴望“垂光百世, 照耀简策”5〕。因此, 他们忠可贯日, 唯“恐皇舆之败绩”, 但现实却又是“荃不察吾之忠心”。于是忧患生命, 感喟人生, 成为古代文学的母题。踵接《诗经· 小宛》“我心忧伤, 念昔先人”之后,人们无不为个人前途、民族命运而优虑和焦心:“穷年忧黎元, 叹息肠内热”的杜甫, “但悲不见九州同”的陆游, “试手补天裂”的辛弃疾……都陷于报国无门的优患中。文人士大夫既“ 忧生患命” 、“忧身患利”、“忧己患名”, 更忧国忧民。因此忧患意识是古代知识分子人格意蕴之三。而这种优患意识又与感伤意识混合在一起, 因为人们“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世事艰难, 功名难就, 优患之中自然注进了“货而不售” 的苦闷感, 因而人们无不沉浸在迷惘、感伤、忧患之中。面对寒梅, 人们或自伤身世, 或忧患苍生。如生逢南唐动乱年代且仕途失意的李建勋, 借咏梅而自伤迟暮, 倾诉隐衷:“ 十月清霜尚未寒,雪英重叠已如团。还悲独咏东园里, 老作南州刺史看。北客见皆惊节气, 郡僚痴欲望杯盘。交亲罕至长安远, 一醉如泥岂自欢”。失意帐惘之情尽现笔端。爱情不幸的朱淑真在其《菩萨蛮·咏梅》下片中说:“人怜花似旧, 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 夜深花正寒”人与花形影相吊, 郁闷感伤不能自己, 备受令狐绳岐视、冷遇、打击的李商隐在其《忆梅诗》中说:“定定住天涯, 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 常作去年花”。借寒梅早开早凋自伤身世际遇,凄凉哀婉, 读之不免黯然。此外, 如刘克庄在其《沁园春· 梦中作梅词》中以湘娥凝望、明妃远嫁、苏武留胡、“夷齐饿首阳” 等典故, 表现了他梦中念念不忘复国之情。生当宋亡之际的宫廷琴师汪元量, 他的一些梅词就表达了一种“亡国之戚, 去国之苦, 间关愁叹之状”〔6〕。如其《暗香》一词借咏梅寄托了词人的故国之思:“肠断江南倦客, 歌未了, 琼壶缺缺。更忍见, 吹万点, 满庭绛雪。”对“兵后流落人间” 的红梅深表同情, 抒发了“ 天涯沦落人”
的感慨。同时代人王沂孙在其《花犯· 苔梅》词中, 不仅工巧地写出了梅态、梅影、梅神、梅恨, 也隐含了作者故国之思。而人们吟咏更多的是落梅:“ 断肠枝上雪, 残英已、片影初飞”〔7〕。“玉瘦檀轻无限恨, 南楼羌管休吹”〔8〕。小“ 试回首, 东风残局。算绿阴、成后最酸心。南飞鹤, 一声声峡。招尔冰魂” 〔9〕。“夜来风雨, 帐小园梅粤, 飘坠无数。……看枝头、点点残英。空剩寒香一缕”〔10〕……感伤、怅惘、忧患情调弥漫尺幅。一涉落梅, 人们情不自禁
联想起自己身世, “落梅”几乎成为灰色人生的代名词。可见忧患意识、感伤意识是梅文化的主要蕴含之一。
第四, 梅文化还蕴含着古代知识分子的隐士精神。“达则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这在融佛道入儒的儒家文化里, 几乎是封建文人的共同选择。渴望参与的文人, 当其事功显亲的愿望无法付诸实现时, 他们又不愿“ 变心而从俗” ,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条道路, 一是屈原式的“ 伏清白以死直” , 一是陶潜式的远离尘嚣。那种“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的归隐生活, 自然成为士大夫的最佳选择。于是范蠢式的自我设计一一功成身退, 几乎成为文人们的共同追求。隐士精神又何以与梅结缘呢; 这是因为梅“绝似林间隐君子, 自从幽处作生涯” (戴复古)。她标格清奇, 自开自落, “玉雪为骨冰作魂”(苏轼), 其隐士风度为文人所认同。所以宋人张说触梅为天下神奇, “标韵孤特, 若三闾、首阳二子, 宁槁山泽, 终不肯俯首屏气受世俗湔拂”〔11〕。明人洪潞说她“骨格清癯, 丰神洒落, 虽边幅不修, 而天然标格, 自出风尘之表”, “为人孤洁, 不交尘俗” 〔12〕。宋人魏了翁说她“的冰雪姿, 不受风尘昏” 。她超凡的仪表, 清高的风韵赢得了野中遗贤和与世姐龄者的钟爱。因此“性恬淡好古, 弗趋荣利”的林通, 归隐杭州, “结庐西湖之孤山, 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以梅为妻,鹤为子〔13〕。元代隐士吕诚亦仿林道之风, 隐居昆山东仓, 畜鹤种梅, 诗酒自娱。可见梅与隐士精神融为一体。这更表现在人们的咏梅诗中, 元人冯子振《山中梅》诗云:“岩谷深居养素真, 岁寒松竹淡相邻。孤根历尽冰霜苦, 不识人间别有春。” 诗人赞美梅深居幽谷, 与世隔绝, 与松竹为邻, 性淡泊而不争艳, 历尽冰霜, 不识人间之春, 保持朴素真淳的本性生活。这种“素真”本性正透露出诗人的隐士情趣和对隐士人格的追求。宋黄昇的“清癯不恋华亭榭。待与君、白发相亲, 竹篱茅舍”(《贺新郎·梅》)也赞美了梅的幽居深谷不慕华美, 寄托了诗人与梅厮守, 不恋富贵的品格和对理想人格的憧憬。纵观咏梅诗, 文人们或写梅之孤标逸韵, 或写梅之清高脱俗, 无不透露出诗人隐逸情趣。在文人笔下, 梅总是以一个隐君子的形象出现。这种隐士人格意识也是梅文化意蕴之一。
在梅文化里体现知识分子人格理想之五是友朋意识和思亲恋土意识。谦恭交友, 与人为善, 患难与共, 思亲恋土, 是儒家文化的内容之一, 也是古代知识分子人格理想之一。《礼记· 儒行》中早就要求人们“闻善以相告也, 见善以相示也, 爵位相先也, 患难相死也, 久相待也, 远相致也。”因此, 沾溉儒家文化的士大夫很重视朋友之义和乡土之情。梅因为其耐寒高洁, 故常用来形容朋友之间的友情;又因其随风飘零, 常勾起飘泊异地的游子思亲思乡情结。古代早就有寄梅赠友的习俗, 《西州曲》就写到干里寄梅以慰友人:“忆梅下西州, 折梅寄江北”。另据《荆州记》载:“陆凯与范哗相友善, 自江南寄梅花一枝与哗, 并赠诗说:‘折梅逢骚使, 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 。” 从此, 梅成为江南春色之使者和友谊之象征。参与“永贞革新” 而遭贬逐的柳宗元有《早梅》诗云:“欲为万里赠, 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 何用慰远客。”他想折梅以赠一同被贬的老友, 但道阻千里无以通音信, 只能看着梅花自开自落, 不能慰远方朋友, 心中不胜惆怅。唐代诗人李建勋在《梅花寄所亲》诗中, 把梅花的超凡脱俗作为一种可赞不可学的教训赠给亲人, 以寄托自己身世之慨:“雪霜迷素犹嫌早, 桃杏虽红且后时。”作者以“犹嫌早”和“且后时”两种褒贬态度, 点明既不能象梅那样过于出众, 也不能象桃杏那样平庸, 用此哲理以警“ 所亲” 。流寓蜀州的杜甫, 在其《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梅相忆见赠》一诗中, 梅动诗兴, 逢梅送客, 折梅伤时, 看梅思乡……意绪千端, 衷肠百结, 句句写梅, 句句抒朋友之挚情, 故被明王世贞誉为“古今咏梅第一”〔14〕??
在咏梅诗中, 文人们除了表达一种思亲友朋意识外, 还表达了一种去国怀乡情怀。如黄庭坚作于贬所宜州(今广西宜山县) 的《虞美人· 宜州见梅作》一词云:
天涯也有江南信, 梅破知春近。夜来风细得香迟, 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 帆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 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徽宗崇宁三年(1105), 作者远窜僻远, 仍受到蔡京爪牙迫害, 不准他居住城中。诗人被迫搬到城南, 栖身破屋, 忽见早梅, 倍感亲切, 以为梅花是来自故乡探视自己的亲人, 不禁喜出望外。但毕竟以垂老之身处荒远之地, 还乡无望, 且家人也远在永州, 所以惊喜之后,一种寂寞凄凉之情油然而生, 故而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去国怀乡、思亲伤老的情怀。此外,宋人冯山归途即兴之作《山路梅花》通过闻梅、探梅、折梅、赏梅、祝梅、赞梅, 表现出喜梅爱春的南国深情, 并从中寄寓乡井之思和清怀雅兴:“传闻山下数株梅, 不免车帷暂一开。试向林梢亲手折, 早知春意逼人来。何妨归路参差见, 更遣东风次第吹。莫作寻常花蕊
看, 江南音信隔年回”。
梅文化之形成是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之积淀
以上所论友朋意识、思亲情慷、乡土情结, 也是封建士大夫的人格理想之一, 也被包含在梅文化意蕴之中。它之形成具有政治的、经济的、地理的、民族传统的诸方面原因, 囿于篇幅, 兹不展开论述。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意象, 梅积淀着中华民族特有的审美经验, 体现着文人士大夫的人格意识。荣格在其《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一文中, 认为原始意象即原型, “赋予我们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以形式”, “它们是许许多多同类经验在心理上留下的痕迹。”是祖先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经验长期积累, “沉淀”在每一个人的无意识深处, 其内容不是个人的, 而是集体的、普遍的, 是历史在“ 种族记忆” 中的投影。梅作为一种原型, 与“历史进程”、与“我们祖先的无数典型经验”有密切的联系, 它凝聚着我们祖先长期以来积累的巨大心理能量。人们对它的认识, 对它进行审美情绪的投射, 有一个长期积淀、积累过程。在《诗经》时代, 人们只说它是“ 佳卉”之一, 《山海经》也不过记载“灵山有木多梅”。人们虽喜栽梅, 但它还没有进入人们的审美领域。即使如胡应麟《诗荻》所言“咏物起自六朝, 唐人沿袭” , 但唐以前的写梅之作大抵缺乏寄托, 处于以模拟物象为能事的阶段,缺少对它的审美观照。确如张戒所云:“潘陆以后, 专意咏物, 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15〕。人们已认识到“ 梅花特早, 偏能识春” , 但人们仍不过费尽笔墨对它渲染铺陈, 如梁简文章《梅花赋》不过以铺陈笔墨极写梅之香艳:“吐艳四照之林, 舒荣五衙之路”, 没有与梅的特质产生心理上的交感认同。简文帝其咏梅诗亦是如此/ “绝讶梅花晚, 争来雪里窥。下枝低可见, 高处远难知。俱羞惜腕露, 相让道腰赢。定须还剪彩, 学作两三枝”, 不乏赋之铺陈,然终少诗人之寄托。到了何逊《咏早梅》诗和鲍照《梅花落》诗, 诗人始注进自己的情绪,前者如:“兔园标物序, 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 映雪拟寒开。” 鲍作云:“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磋。问君何独然; 念其霜中能作花, 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 二人都感受到寒梅的凌霜早发、“惊时”、“媚春”, 但何作仍不出闺怨惜春之叹:“枝横却月观, 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 夕驻临邓杯。应知早飘落, 故逐上春来”。鲍作亦不过流露一点才秀人微的不平之慨而已:“念尔飘零逐寒风, 徒有霜华无霜质。” 在积淀的“ 历史进程”中,梅尚未成为原型。
可见, 唐以前, 尽管人们对梅的“ 拟寒” 早开和香艳等自然特性逐渐有了认识, 但总体上说来, 梅的这些特质尚未和文人审美情趣发生紧密联系, 物是物, 我是我, 尚未达到“梅花是我, 我是梅花”的境界, 从梅文化中, 还看不出知识分子的人格意识。到了唐以后, 这种情形则不同了, 人们对它的早开、耐寒、幽香的认识有了新的质的飞跃, 人们把自己无数的典型经验和审美倩绪投射到这个意象中。它的很多特质被人们所认同。比如,人们从它的“玉雪为骨冰为魂” 联想到文人的正义感和士大夫气节, 表露出一种高洁意识、忠贞意识和爱国意识。从它的“一树独先天下春”, 人们自然会想到它是传递春消息的使者, 是友谊之象征, 对它投射以一种友明意识、思亲意识和乡井意识。它的“斧斤找不死”、“凌寒独自开”给人以生命的律动, 人们在津津吟咏中表现出文人的参与意识和抗争精神。从它的老枝怪奇、骨格清灌和寿命可达数百年, 人们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求, 对高韵劲节的企慕。从它的幽居深谷不慕富贵, 人们表达了一种归隐意识, 表达了对超凡脱俗人格的追求。从它的“已被儿童苦攀摘, 更遭风雨损馨香”的遭遇, 人们表达了一种忧患意识和感伤意识……总之,唐以后, 梅作为一种意象, 积淀了集体的审美经验, 咏梅、赞梅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从古代汗牛充栋的咏梅诗句到近代秋瑾的“冰姿不怕霜雪侵”、“标格原因独立好”的名句, 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得到了尽情表露。梅成为民族的魂, 梅文化也丰富了传统的儒家文化。“更无花态度, 全是雪精神”、“不要人夸颜色好, 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既是对梅的礼赞,也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理想人格的写照。
参考文献:
〔1〕清张思岩《词林纪事》.宗棣辑.成都古藉书店1982年出版
〔2〕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悔花十首之七》
〔3〕韩偓《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
〔4〕《荀子·儒效》。
〔5〕方孝孺《逊克斋集》
〔6〕李珏《湖山类稿跋》
〔7〕曾勋《峭寒轻· 赏残梅》
〔8〕李清照《临江仙》
〔9〕《甘州· 落梅》。
〔10〕清女词人左锡璇《解佩环· 落悔》
〔11〕〔12〕转引自李文禄、刘维治主编《古代咏花诗词鉴赏辞典》,吉林大学出版社1990年8月版。
〔13〕《宋史》卷457
〔14〕引自仇兆鳌《杜诗祥注》卷十九。
〔15〕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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