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健
《世说新语》载，西晋时陆云(字士龙)与荀鸣鹤二人拜见文学家张华，即用文人圈时兴的"共语"做自我介绍:
云间 陆士龙
日下[荀鸣鹤]
云间:上海松江古称，日下:指京都洛阳，荀:地名和植物名。此番对话已含嵌法雏型(整嵌)，使下句因双关生发"日暮鹤声悠"的画面感。表明在格律文学以前，汉语言沃土里就潜藏着嵌字艺术的种子。
之后，从整嵌演进到分嵌，先后出现藏头、藏尾的嵌名诗歌和嵌字联。清中至民初盛行以短联为体式的"诗钟"，刻求嵌字无痕与嵌格精致，将嵌法推向鼎盛，形成一种民族风格浓郁的修辞艺术。
嵌字联作为嵌字艺术的突出代表，乃楹联一大品类，当限嵌名称类词语时又称嵌名联。其用途有:
1、门联。如广东潮州"韩江酒楼"联:
[韩]愈送穷，刘伶醉[酒]
[江]淹作赋，王粲登[楼](双钩)
韩江:流经潮州的名川。用典:中唐韩愈送穷文、魏晋刘伶度化成仙、南朝江淹作《别赋》、汉末王粲登楼为赋。
2、婚联。如本人赠同事婚联:
美景开[张]，共[建]爱巢图[伟]业
良缘称[许]，双 飞 情鸟[灿]琼花
3、其他。如题名胜、言志、庆吊等，铺肆百业，融合万象。
当然，也有人认为嵌字联是休闲游戏的"小玩艺"，不适合表现宏大庄重的主题;其文字规定太严，常令创作受限;也不宜题嵌尊、长者名字作挽联。这是对初学者忠告:作嵌字联既要注意场合把握分寸，又不可为嵌而嵌勉强应付，勿因轻浅而庸俗。如若掌握嵌法要领并且巧思成熟，照样能出佳作。
如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隐居湘西草堂时冒死所题门联:
[清]风有意难留我
[明]月无心自照人(鹤顶)
再如郭沫若敬题毛泽东联:
[泽]色绘成新世界
[东]风吹变旧山河(鹤顶)
还有清末时人痛挽秋瑾联:
悲哉，[秋]之为气
惨矣，[瑾]其可怀(腹嵌，引句)
上联引自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联意是秋天的肃杀气氛多么令人悲伤，破碎的美玉多么让人怀念！这几联嵌得都非常精当。
作嵌字联难度较大，故对仗要求也略为宽松。如韵步可依特定组句结构，字对可按虚实属性等。总之，好的嵌字联应该是:
1、气脉通贯。联语贴切生动，体现语言的自然美。
2、嵌法工巧。嵌字不露凿痕，洋溢诗性的含蓄美。
3、造型美观。嵌位关联布设，契合格律的形态美。
二、嵌法审美
楹联嵌法:选定两个及以上的字或词语作为嵌题入联，使其合于联律并别具审美个性的创作技法。
沿着嵌字艺术由整嵌向分嵌的历史走向，辨析完善术语路标，有助探讨嵌法演进规律，揭示明嵌与暗嵌的内在联系，领悟嵌字艺术的美学意义。就此，本人尝试作一大致推演，旨在引玉。
(一)整嵌——自然美
将嵌题以语意独立的字面原态入联。嵌法要求自然贴切。
如民国时期的征对名联:
[三星][白兰地]
五 月 黄 梅天(横嵌，无情)
三星:白兰地酒的某品牌。
再如央视这幅有名的征联:
[碧野][田间][牛得草]
[金山][林里][马识途](比翼)
此联满嵌六位文艺大家名字，天衣无缝。
整嵌是嵌题保持字面完整的明嵌形式，虽含义有所变化，但最易辨认。作为嵌法起点，整嵌所体现的自然美奠定了嵌字艺术审美基础。
(二)分嵌——含蓄美
将嵌题改变字面形态(常伴有改变语意原态)入联，因异化而显含蓄。含蓄长于委婉藏锋，是嵌字追求谐趣性的必然取向，也是自然美的一种升华。嵌法由此从明嵌向暗嵌逐步成熟，乃至过熟夸张。
1、两个作用力
1)形变
通过字面的碎片化，使嵌题信息分裂散乱，类似"物理变化"。形变可拆分到三个层面:
(1)拆分到词组。如将"白鹭宾馆"形变为[白鹭]和[宾馆]，近乎整嵌。
(2)拆分到字。如将"客店"形变为[客]来住[店]。凡字面拆分后无明显含义变化的，统称直嵌。
(3)拆分到偏旁部首。如清时考生讽主考官吴省钦营私舞弊联:
[少目]焉能识文字
[欠金]安可望功名(析字)
拆分到偏旁部首的比较少见，与谜联的析字(拆字及拼字)手法融合。
2)意变
通过语意的变化，使嵌题信息模糊失真，类似"化学变化”。由于汉字组词的强悍合成功能以及语境影响，意变的层次性和多样性远比形变复杂，但在字面上也有三种表现:
(1)字面连续，意变为另义。比如"花谢东"先生，可意变为"[花谢东]风"(感谢春风)、"[花谢东]园"(在园子凋谢了)，甚至"撷春[花]、[谢东]家"。这种形式可称连嵌。
(2)字字分散，意变为另义。此即下文的藏嵌，虽属明嵌范畴，不经提示难以发觉。如《雨文联话》载苏某题赠名妓"月君"联:
近水楼台先得[月]
落花时节又逢[君]
(二)分嵌——含蓄美
2）意变
(1) 直面连续，意变为另义。
(2) 字字分散，意变为另义。
。。。接上部分。。。
(3)隐字，意变为会意。多以熟语的减省字，或通过借代形式体现"不嵌之嵌"。如《警众联话》所载陆某题赠名媛"小宝"联:
( )天下莫能破
楚国无以为( )
上用《中庸》句: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下取《楚书》句:楚国无以为宝。此法嵌字藏头缩尾，犹如雁阵远去，故称"鸿影格"。
2、一个成熟态
即形变兼有意变(重新组词或搭配)的藏嵌，结合点就在嵌题拆分到字的意变。藏嵌是最为含蓄的明嵌形式，也更合乎嵌法审美观。
如题嵌渔浦书院门联:
[渔]猎群经，导扬百氏
[浦]云十色，溪月九霄 (鹤顶)
通过搭配和组词，"渔"从捕鱼意化为治学之道，"浦"从河岸意化成天上彩云水边云影。上联照应书院之功能，下联描绘其景色，不仅嵌字无痕，且有海纳百川出新之意。
藏嵌与其它明嵌形式的细微区别，可通过对比加深理解:
[空港] 不空，直引群贤 [度假]，[村] 中客满
[大][潮]尚大，且凭好[运]登[高]，[城][上]春[新] (横嵌/碎锦)
出句直嵌"空港""度假""村"，嵌痕较显;对句则藏嵌"运城新潮高大上"，相当含蓄。
至于析字与隐字两法，因夸张的形意改变使嵌题字面隐蔽，内容则具强烈且精准的指向性，实为过熟的暗嵌，至少应归入广义的嵌法范畴。析字法尚存嵌题的组字构件，是暗嵌的主要形式;隐字法则完全不见嵌题字面踪迹，已与谜联深度融合，属极度夸张且罕见的暗嵌。
至此，嵌法从整嵌到分嵌、由明嵌到暗嵌的演进规律很清楚了，成因正是贯穿始终的形变及/或意变作用。
整嵌与分嵌、形变与意变、明嵌与暗嵌的要义参见讲座小结。三组交织关系类似于"羊肉泡馍"的几种吃法，其中"掰馍"为形变，"蘸泡羊汤"为意变:
1整嵌:馍不掰开，馍蘸汤食。
2连嵌:馍掰大块，馍蘸汤食。
3直嵌:馍掰成块，馍汤分食。
4藏嵌:馍掰小块，馍泡汤食。
5析字:馍搓成屑。
6隐字:馍化汤中。
(三)嵌格——形态美
嵌题形变之后，必然引出如何摆字的嵌位审美问题。
现有嵌格不下50种，以七言联分嵌两字的竖嵌法最为常见，计有鹤顶(凤顶，凤头，藏头)、燕颔(凫颈，叶底)、鸢肩(鸳肩，鹿颌)、蜂腰、鹤膝、凫胫(雁翎)、雁足(鹤足，凤尾，脱靴，藏尾)、魁斗(嵌于上联之首、下联之末）、蝉联(连理，嵌于上联之末、下联之首）、云泥(嵌于上联第二字、下联第六字)等10格。
先看肖玉苍《七唱桂林》的7种常见对称嵌格:
[桂]子飘香清肺腑
[林]荫夹道悦宾朋(鹤顶格)
丹[桂]虬枝欺鬼斧
琼[林]洞府仗神工(燕颔格)
喜斟[桂]洒延嘉客
笑饮[林]泉涤俗襟(鸢肩格)
森然八[桂]甲天下
宛尔千[林]隐洞中(蜂腰格)
吟诗共醉[桂]花酒
览胜同披[林]壑风(鹤膝格)
此地常招折[桂]手
今朝独有植[林]心(凫胫格)
拿云有志攀丹[桂]
射月无弓挂绿[林](雁足格)
再看3种常见非对称嵌格:
[迎]来细雨滋芳草
化作苍苔点暮[春](魁斗格)
雁过声传暮云[紫]
[鹃]滴血染碧山红(蝉联格)
桃[李]果繁酬壮志
云霞色艳映[丹]心(云泥格)
分嵌多字的常见嵌格有:
[灵]鹫向云中[隐]去
奇[峰]自天外[飞来] (碎锦格，又称散嵌、堆金、破镜、集锦、鸿爪、碎星、碎流格)。
[民]犹是也，[国]犹是也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递嵌)
其它嵌入两字及多字的还有辘轳、卷帘、横斜、鼎峙、双钩、比翼、迭嵌、插嵌、重台、交柯、脱瓣、寄生、晦明格，等等。
可见，嵌法形态之美，既有字面形变之灵动、重组藏身之飘逸，更有左顾右盼之关联、前呼后应之统摄，提升了楹联的观赏性。在注重对称的诗联中，公认同位的对嵌形式为正格，嵌位居前者为尊;协调而非对称的形式为别格，散漫的碎锦格差强。
总之，嵌法以自然美为基本原则，含蓄美为内涵取向，形态美为外观范式构成三维审美观，恰似锦绣并蒂花，诗性联味俱佳。而嵌题乃作者强调的核心信息或旨趣所在，其指向性和表意性极强，更凸显了楹联的入世功能。若实物制作再恰当运用"嵌字"工艺，则另添一层物质文化的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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