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贵
一、“奚”字小引
《论语·子路篇》有如下一段子路与孔子的对话：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这段对话的大致意思是这样的：
子路（对孔子）说：“卫国国君要您去治理国家，您打算先从什么事情做起呢？”
孔子说：“首先必须正名分。”
子路说：“有这样做的吗？您想得太不合时宜了。这名怎么正呢？”
孔子说：“仲由，真粗野啊。君子对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总是采取存疑的态度。名分不正，说起话来就不顺当合理，说话不顺当合理，事情就办不成。事情办不成，礼乐也就不能兴盛。礼乐不能兴盛，刑罚的执行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不知怎么办好。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个名分，必须能够说得明白，说出来一定能够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行，是从不马马虎虎对待的。”
这段对话中出现过两次“奚”字，都是疑问词用法：“子将奚先”的“奚先”是问先做什么事情，“奚”相当于什么；“奚其正”的“奚”是问怎么正名，“奚”相当于怎么。然而，“奚”字的疑问用法只是它的引申义，并非造字本义。那么，它的构字理据是怎样的呢？它的造字本义又是什么呢？本文就来谈谈这个“奚”字.
二、“奚”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奚”字的构字理据如何？它的造字本义究为何意？让我们先来看看东汉许慎《説文解字》的说法：
《説文解字》卷十大部：“奚，大腹也。从大，𦃟省聲。𦃟，籒文系字。”
许慎对“奚”字解释的大致意思为：“奚”，就是大肚子的样子。它的字形采用“大”作为表意的形旁，采用有所省略的“𦃟”字（省去了“𦃟”字下部的半边“糸”）作为声旁。这个“𦃟”字，就是籀文（大篆）写法的“系”字。
许慎依据小篆字形来解读“奚”字的含义，他没有将“奚”字按上部构件归入“爪部”，而是将“奚”字按下部构件归入“大部”（参见下图）。
既然许慎认为“大”的字形“象人形”，那么就是从人的意象来解读“奚”字，于是他认为“奚”字的构字理据是“大腹也”（象人大肚子的样子），并且认为“奚”是个形声字，这个说法显然是于理无据的。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许说“大腹也”做了如下补充解释：
豕部豯下曰。豚生三月，腹豯豯皃。古奚豯通用。周禮職方氏豯養。杜子春讀豯爲奚。許艸部作奚養。
段注的这一段话大意为：《说文》在豕部“豯”字条下说，猪生下三个月，它的腹部就成了豯豯的样子。古文字的“奚”与“豯”这两个字是通用的。《周礼·職方氏》“豯養”，杜子春讀“豯”爲“奚”，许慎《说文解字·艸部》作“奚養”，用的就是这个“奚”字。
段玉裁用“豯”解“奚”，并且认为许说之“大腹也”不是指人，而是指猪，因为只有猪才是大肚子的样子。这就越解越令人不得其意了。其原因还是因为段氏也没见过“奚”字的甲骨文等初文字形。
下面我们来看看“奚”字的甲骨文与金文形体（参见下图）：
“奚”字的甲骨文与金文形体
从上图可以看出，“奚”字的甲骨文形体有两种构件是必备的：一种是下部的正面人形符号（大）或者侧面人形符号（人、女、首、页等），另一种是上部的编成绳索状的“糸”形符号。另外有一种构件是手形符号的“爪”（有少数字形没有这个“爪”）。“奚”字的金文形体也大体如此，只是下部一律统一为正面人形符号“大”了。
据此分析，罗振玉先生在他的《增订殷墟书契考·释奚》中认为：“予意罪吏为奚之本谊。故从手持索以拘罪人，其从女者，与从大同。周官有女奚，犹奴之从女矣。”（见该书23页）
这种观点得到文字学界多数人的认同，认为“奚”字的构字理据就是“从手持索以拘罪人”，它的造字本义（本谊）就是奴隶或罪吏。
拙论认为，将“奚”字解读为奴隶或罪吏是有道理的，但是它的初文构字理据与造字本义却不一定就是这个意思。针对上图的甲骨文与金文字形，至少可以提出如下几点质疑：
一是捆绑牵拉罪人的绳索为什么都是位于头顶而非其他部位？
按照常理来说，绑牵拉罪人的绳索应该位于人体的颈部、腰部、手部等易于捆绑的部位，而不应该是头顶；更何况即便是捆绑头部，其绳索也应该是下垂的，不应该是竖直向上的，可见那个位于头顶的“绳索”令人生疑。
二是类似于编成绳索状的“糸”形符号所表示的就一定是捆绑牵拉罪人的绳索吗？
按照常理来说，人的头顶还有一物可以编成绳索状，那就是头发。也就是说，那类似于编成绳索状的“糸”形符号所表示的意义完全可能是头发编成的发辫。
三是为什么有些字形上部没有手形符号？有些没有，有些是一只手，有些又是一双手？
如果没有手的牵拉，则头上的“绳索”就没有意义，可见那所谓的“绳索”并不一定是用来牵拉的。再则，如果是为了表示以手牵拉绳索的意思，就没有必要画出两只手来，而有些字形画出一双手来，那很可能是表示正在编头发辫的意思。更为令人生疑的是《金文集成》（2729）中的“奚”字还有下面一个字形：
这个字形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在“奚”字的左侧精细地刻画了多根“绳索”状的符号，上边有一手形（爪）符号，愚以为这是在有意强调可以用手编出多根发辫的状貌。
有鉴于上述三点疑问，我们随之而来的便是第四个疑问，那就是：“奚”字下部的人形符号表示的一定是罪人或奴隶吗？
幸好于省吾先生在它的《甲骨文字释林·释奚》中有如下一段论述：
余曩时见商人卢雨亭自安阳买来玉人头一枚，高约一寸五分，其头下连颈，颈围约如拇指，头上象清人剃发留辫形。余审视颇久，其顶部留发处作圜形，发纹历历可数。唯其与清人发辫不同者有二：一、清人发辫自颈部编起，此则自顶之中间编起。二、清人发辫甚长，此则由顶部起，仅垂至颈部。又近来在安阳妇好墓出土之玉人，亦有数枚带发辫者。……《史记·西南夷传》：皆编发随畜迁徙。《汉书·终军传》：殆将有解编发、削左袵、袭冠带、要衣裳而蒙化者焉。今以安阳出土编发之玉人证之，则编发之制非始于汉，远在三千年以前之商代已有之。
由于这一段文字是为“释奚”而写的，可知于省吾先生由殷墟出土的安阳玉人的发辫雕痕，联想到其样式与清人剃发留辫形式不同，却与《史记》、《汉书》中的记载相似，然后发现“编发之制非始于汉，远在三千年以前之商代已有之。”由此感悟到殷墟卜辞中的“奚”字头顶的“绳索”可能就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发辫。
查《甲骨文合集》“奚”字，果然就有“奚”为北方少数民族部落的记载：“甲辰卜，㱿（壳）贞，奚来白马……王占曰：吉，其来。”（《甲骨文合集》9177）此中的“奚来白马”意谓奚人前来向商朝进贡白马。
除了《殷墟卜辞》以及《史记》、《汉书》的上述记载之外，周秦已降亦不乏相关记载，诸如：
①酒人奄十人，女酒三十人，奚三百人。（《周礼·天官·冢宰》）
②库莫奚国之先，东部宇文之别种也。……高宗、顯宗世，库莫奚岁致名马文皮。（《魏书·库莫奚传》）
③库莫奚国，鲜卑之别种也。（《周书·库莫奚传》）
这些记载均与甲骨刻辞所载“奚贡白马”的情况相吻合。故“奚”字本义当为古代一民族名或国名，分布在今内蒙古希拉木伦河流域。
综上可见，“奚”字的构字理据当为表示北方某个头上编辫的族群，它的造字本义当为奚人或奚族。下面再来看看“奚”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参见下图）。
“奚”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奚”字甲骨文与金文的构字理据已如上述，它的小篆字形从上至下被统一规范为由“爪”、“糸”、“大”三个构件会合成意。“奚”字的小篆形体再经过隶变与楷化之后，便形成了现代楷书的“奚”字。
三、“奚”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此前已经论及，“奚”字的构字理据当为表示中国古代北方某个头上编辫的族群，分布在饶乐水（今内蒙古自治区西拉木伦河）流域。“奚”人属东胡族，本名“库莫奚”，其地东北接契丹，西毗突厥，南临白浪河，北接霫国。后为契丹所并。因此“奚”字的造字本义当为奚人或奚族。例如：“奚本曰库莫奚，东部胡之种也。”（《隋书·北狄传》）再如：“库莫奚国，鲜卑之别种也。”（《周书·库莫奚传》）又如：“夜来山下哭，应是送降奚。”（唐·王建《塞上》诗）
“奚”人善于养马，是个游牧族群，逐水草而居。他们的铁骑经常侵犯中原，历代不止，战败后也常沦为俘虏，成为罪人或奴仆，故“奚”字便可引申出罪人、奴仆的含义。例如：“酒人俺十人，女酒三十人，奚三百人。”（《周礼·天官·冢宰》）汉郑玄注：“古者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或曰：奚，宦女。”再如：“凡奚隶聚而出入者，则司牧之。”（《周礼·秋官·禁暴氏》）孙诒让正义:“奚为女奴，隶为男奴也。”又如：“呼奚抱之走，播迁得小宅。”（清·龚自珍《题王子梅盗诗图》诗）又如：奚女（婢女）；奚奴（女奴，今泛指奴仆）；奚童（奚僮，未成年男仆）；奚隶（男女奴仆）。
“奚”字字义从古自今的另一个引申方向便是广泛地用为疑问词，是古汉语文言重要的疑问词之一，这主要有如下几种情形：
其一，用作通用疑问词。相当于何，什么。例如：“蝗螟，农夫得而杀之，奚故？为其害稼也。”（《吕氏春秋·不屈》）再如：“吾儿遇苏内翰知举不及第，它日尚奚望？”（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
其二，用作问事物的疑问词。相当于何，何事，什么事。例如：“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论语·子路》）再如：“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庄子·骈拇》）
其三，用作问处所的疑问词。相当于何，何处，什么地方。例如：“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论语·宪问》）再如：“君今年奚适？久不得消息，甚念，甚念。”（鲁迅《书信集·致许寿裳》）
其四，用作问原因的疑问词。相当于何，为何，为什么。例如：“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论语·为政》）再如：“子奚不称疾毋出，传政于公子成？”（《史记·赵世家》）又如：“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晋·陶潜《归去来辞》）
根据上面对“奚”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奚”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含有“奚”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几乎没有，倒是有几个成语内含“奚”字，比如祁奚举午、祁奚之荐、祁奚之举等，但是这当中的“奚”都是人名用字，祁奚为春秋晋国大夫之名，据传他公正无私，举荐贤人不避亲仇，然而这跟“奚”字的字义演进没有联系，这里就忽略不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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