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福简介
墙外浅谈寺里诗
——释演总法师七绝读后
1
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反复地品读演总法师的诗稿。我认为演总法师的慧根是很深的。
诗，不是随便一个人便能写的。写诗，首先必得有慧根，这是绝对的，是写诗必得具备的先天条件。
什么是慧根？就是指诗人的先天的形象思维。形象思维当然是相对于逻辑思维而言。数学家缜密、精微的思维与诗人的形象思维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诗人用形象表达丰富的感情、理性的思想，或者说是把理性的思想和丰富的感情不是直接地表达出来，而是深深浅浅地、若隐若现地藏在或者埋在某种艺术形象之中，隐晦地、曲折地表达出来。让读者在得到理性的思想教育的同时，被作者塑造的艺术形象深深感染，得到极大的艺术享受。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比如李商隐，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比喻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后主李煜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来比喻亡国的悲摧等，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
当然，仅有形象思维还远远不够，还有性格、胸襟、境遇、视野、勤奋等多方面的元素，但形象思维却是第一位的。形象思维不是想有就有的，是先天的，所以称之为慧根。
我认为演总法师的慧根很深，是因为：
一、她观察外界事物的形象、气场，与自己内在情感内涵的内在联系——而不只是外在联系——十分准确。有不少事物，表面看起来十分寻常，但在诗人眼里，一下子就找到并把握住了外在事物与自己内心世界的神秘联系，轻轻落笔，淡淡而来，读来却令人思绪万千，荡气回肠。如：
《一枝》
“一枝婉约水中央，玉影临风俏半藏。
独立烟波遗世外，销魂蚀骨淡涵香。”
翻译成白话，大约是这样：一枝（也许是）荷花，卓卓约约，开在水塘中央。那美丽的倩影，在微风中摇曳，十分巧妙地把自己的一半藏在水面之下，（就不给你看）。一个人独立烟波，仿佛被尘世遗忘了，（但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自己有销魂蚀骨的涵香（人格），淡淡的涵香，是自己有尊严地活在人间的精神支柱。
“一枝婉约”，使人想起唐诗里的“欲饮琵琶马上催”。“欲饮琵琶”并非“饮琵琶”，而是“饮美酒”，整句意思是“正想饮美酒，忽然听见琵琶在马上催出发”。绝妙的修辞法，千年来一直为人乐道。同样，这里，“婉约”是形容词，“一枝婉约”在白话里是说不通的，但在诗里却是说得绝妙。是“一枝（也许是）荷花婉约地开在水中央”的诗的说法，十分文学，十分雅致。
水面上一枝荷花，这样的景物，在现实中是司空见惯的，在江南，几乎到处都有。然而作者看见之后，把她与抒情主人公丰富的内心蕴藏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玉影临风俏半藏”，暗示自己妙法缘至，遁入空门，表达自己别具一格的人生风景与态度。甚至可以说，是作者自己一生的生命定位。诗虽小，却十分精微，十分难得。
2
如果自身没有丰富的情感内涵和深刻的思想，是无法捕捉外在事物的特点的。这就是说，正是因为作者有着丰富的情感内涵和思想深度，在常人眼里司空见惯的事物，一入作者的法眼，就立即赋予情感的生命形象，使得普通的事物立即有了灵性，有了情感，有了理性而成为不朽的艺术形象。
我很喜欢《野钓》：
“竹竿丝线水中清，寂寞此身欲自盈。
我钓苍冥鱼钓我，无情一动是多情。”
在野外钓鱼，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这首诗中，钓鱼的丰富情感却是没见过的。作者并没有什么惊天之笔，“竹竿丝线水中清”平平淡淡，娓娓道来。作者在这里就是要布一个疑阵，故意让读者以为，这不也就是钓鱼么，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第二句突然笔锋一转，“寂寞此身欲自盈”，钓者，或者说是抒情主人公，与别的人钓鱼完全不一样，抒情主人公其实并不是来钓鱼的，是因为浑身有太多的情思，多到什么地步呢？多到“欲自盈”，就是说，多到丰富的情感在生命体中泛滥，奔突，撞击，各种复杂的情思、情感在生命的矛盾中厮拼，搏杀，痛苦不堪，要溢出生命本体了，使得生命的载体已经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在佛教中称之为原罪，是每一条生命都先天而来的罪恶，是一种最大的痛苦。抒情主人公来野钓，其实是来消遣的，是来排泄的。
本来，来钓鱼是假，借钓鱼来转移，或者说是来躲避，来排泄生命体中已经鼓胀得无法忍受的万千情丝的困扰是真，但是令抒情主人公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钓鱼也无法排遣心中情思的奔突，反是越钓鱼，越是在野外的寂静中钓鱼，思绪就愈加活跃，愈加热烈，甚至奇特，这就引出第三句：我这哪里是在钓鱼哟，我本是想在苍冥之中钓一份安静，（其实是讨一分安静，是求一份安静），没想到浮筒一动，我竟以为是鱼在钓我，鱼知道我内心的万千秘密，故意来戳动我的隐密的痛处。鱼儿是有灵性的生灵，鱼儿是在提示我，这些复杂的情感是生命秘处的魅力和美丽，是生命的正常。多么宝贵的提示啊，我要感谢鱼儿。可就在这时候，就在我醒悟的这一刹那，浮筒一动，鱼儿咬鱼饵了。我怎么能把鱼儿钓上来呢？我怎么能如此残酷地对待恩师呢？我急忙拉动钓竿，不让鱼儿咬鱼饵，我一定要让鱼儿在广阔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生存和生活。别人钓鱼是急着把鱼钓上来，我钓鱼是急着不能把鱼儿钓上来：原来我和鱼儿是如此有缘，我多情待它，它多情待我。
诗到此处，作者内心的万千思绪就立即、就全部释然了。
这是一首多么美丽的小诗！
3
好诗宛如大海中露出海面的礁石，你看着只有几点散落的礁盘，其实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你想不到的是，它是一座雄峻的高山，你没有沉到海底的魄力和能量，是无法看到它的真实的。
齐白石先生有一幅画，是一幅长卷，整幅画几乎都是空白，什么都没有，只有长卷的最下角，右边，有两只毛茸茸的鸡雏在抢一条蚯蚓。
我特别喜欢这幅画。
这就是一首绝妙的诗。
作者把丰富的语言，思想，情感，想象，全部融化在空白之中，让读者浮想联翩，让读者通过鸡雏，通过两只抢蚯蚓的鸡雏，把自己全部的想象都帮着作者画出来——我再重复一遍，是读者帮着作者把作者的和读者的全部想象都画出来了。这两只鸡雏，这两只争抢蚯蚓的鸡雏就是大海海面上的礁盘，所有的空白就是无涯的大海。有些出版商在出版齐白石画集时，为了节省版面，竟把这幅画拦腰斩断。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无知作为，眼泪都流出来了。齐老先生如若天上有灵，不抡起扁担打这无知的出版商才怪了。
我前几天与一位诗人通电话，在说到诗时，无意中说：诗是空气，是我们看不见但能以生命的代价感受得到的。
放下电话，我陷入了沉思。
我感谢自己给诗下了一个几乎是极致的定义，虽有偏激成分，但确实是形象地揭示了包括诗在内的文学和各种艺术的本质。我们人类，全世界不论是哪个民族，都是用包括文学，包括诗在内的各种艺术来表现我们生命的美好，来表现我们品德的崇高的，没有这些美好来浇灌来滋润来支撑和建设着我们的灵魂，人类的所有生命便都失去了生存和发展的意义，就如同生命没有了空气，几分钟之内就要死亡。
包括诗在内的文学和艺术的内涵，在本质上是看不见的，如同空气，只能感觉到。大到人类历史，到一个民族，小到一个人，有没有文学情趣，有没有文学修养，有没有文学气质，就是野蛮与文明的分野。
4
关于美的发现与被发现，最好的例子是伯乐与宝马的关系：没有伯乐，就没有宝马。世界上缺的不是美，缺的是美的被发现。美如何被发现？演总法师在作品中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神秘的思维路径。
我在品读演总法师作品的过程中，得到一种宝贵的启迪：没有发现就没有美。
一朵花在那里开着，一条河在那里流着，等等。自然界的众多生命按照自然的规律在那里休养生息，新陈代谢，这是自然现象，一般情况下，谁也改变不了。而作者却引导我们说，那不只是一枝花，而是美以一种独特的形象或者说是一种独特的形式在那里展示，而是一种无影无形的情感，思维，思想，一种意识，或者哲理的固化。
是的，没有发现就没有美。但是美是如何被发现的呢？如果说，伯乐相马，伯乐发现宝马，是他长期饲养马、研究马的工作经验的升华，是主观生命对客观生命、主观生命对客观事物认识的升华，那么，一枝花开在那里，开在水中央，她婉约，她玉影临风，这是与伯乐相马也许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是主观生命与客观事物的认识关系，问题的重要处在于，作者是如何透过水中央的临风玉影，突然抓住“俏半藏”这么一个无影无形的思维轨迹的呢？
“俏半藏”，我们把它翻译成白话，大约是这个意思：她美丽地笑着，把下半身藏在水面之下，说：“就不给你看！”。这就不只是主观生命对客观生命的认识，而是先必得有主观生命对主观生命的认识，才可能产生对客观生命的更深刻的认识。
把自己美的一半藏起来，表面上是独立烟波，实际上是独立世外，被世俗遗忘。这就是主观生命对主观生命的认识，这就是作者首先对自身生命的认识，这就形成思想，形成信念——遗忘吧，遗忘吧，我不需要世俗世界记住我，我已经自己认识了自己的美好，这就足够！我的被你们看见的水面上的美好已经让你们销魂蚀骨了，但我生命中淡淡的涵香知道，只有我自己能把握并保持，保持到永恒。
作者丰富深刻的内心情感和意志，通过一首小诗，表现得淋漓尽致，没有对自身生命的热爱和认识，没有人生的历练，没有对自己生命信仰的坚定，没有成熟的技巧，是无法完成的。
5
演总法师还年轻。从作品中也能看出来，因为才气横溢，有时候不可避免地如同李白那样，任其发挥，不作雕饰，也出现一些问题。我不想回避，但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透彻的，还需要时间来打磨。
2018,8,26，于北京三叶宫
六月荷诗僧演总法师偈语选粹
一枝
一枝婉约水中央，玉影临风俏半藏。
独立烟波遗世外，销魂蚀骨淡涵香。
无忧树
风匀雨罢树无忧，火焰燃红醉语柔。
蓝毗尼园一圣果，顶天立地了无求。
菩提树
菩提翠叶绿荫浓，迢递幽深意万重。
一抹虔诚佛祖赐，当如暮鼓撞晨钟。
出尘
裙琚伴莲影欲滴，冰清玉洁紫云轩。
婷婷淡出红尘外，潇潇雨后露真颜。
铁佛寺
倚山临水铁佛寺，肃穆清幽丽影孤。
修竹夜来轻吐笋，白云深处诵经书。
铁佛寺
白云翻卷漫天舒，十万螺峰有若无。
修竹成荫溪水畔，离离芳草待人梳。
荷花
红硕芝华六月中，冰雕玉琢翠芙蓉。
荷风但许花摇梦，藕在污泥似冷宫。
屏风
银烛月华冷画屏，浩然玉色素禅心。
墨痕尘染皆弗著，万象森罗何处寻。
丝扇
青竹孤梅香扇面，凉风柔骨柳匀眉。
羞开几朵枝头雪，雨巷幽深一抹微。
芰荷
浅池无那弱依依，竹影荷风梦欲迷。
菡萏斜牵裙琚短，不知六月是花期。
竹帘
轻纱蝉翼漏烟霞，新月何时斜进家。
晓雾倚窗疏幔影，半遮初阳半遮花。
知音
手执闲书闻鸟啼，暖流汩汩沁心脾。
春花草木皆无忌，百啭流莺觅子期。
古井
荒村古井野苔痕，乡老掏幽喜浚深。
小草杂花争探月，嫦娥折桂看红尘。
般若
轻舟荡桨觅知音，浩渺烟波何处寻。
任你遨游智慧海，经藏溯本浑元深。
紫藤
纷披援架梦垂帘，桃正斑斓杏正妍。
纤细屏穗摇曳影，青衣袅袅伴春眠。
云烟
淡淡云烟淡淡闲，逍遥自在散无言。
问君谁解其中意，明月如轮照大千。
幽微
烟霞似水指间逝，涧畔青苔绮岸娇。
积岁绿萝行迹处，冰心化羽上云霄。
落叶
雨声一夜洗青秋，无处安生水急流。
黄叶飘零风小至，百花落尽满庭幽。
铜仁万山
红尘扰攘千里梦，心中修竹整东篱。
拜别铜仁烟渐远，情缘何日是归期。
兰亭
崇山峻岭茂林香，曲水流觞修竹长。
泼墨吟诗狂有韵，羲之一醉醉华章。
瓦上
霁光欲晓片云飘，一夕夏风过鹊桥。
露湿轻霜雷带雨，谁家瓦上新丝摇。
轩窗
轩窗疏格剪风光，夜弄竹溪远韵长。
明月半轮风半袖，满庭绿意沐禅香。
菡萏
荷风摇爽送清幽，青荇浮萍逐水流。
菡萏莲香消夏暑，斯人独对一支羞。
野钓
竹竿丝线水中清，寂寞此身欲自盈。
我钓苍冥鱼钓我，无情一动是多情。
清净
疏枝淡叶盈袖舞，素檐青瓦润眉轩。
氤氲绿荫清凉意，无事挂心人自闲。
屏风
屏风素颜今古从，端然皓色入禅宫。
烟尘云雾俱弗著，万象森罗在其中。
诗寺元宵
火树银花不夜空，青山绿水写东风。
最是田园枝上月，清香四溢满蟾宫。
不二
寂照不二万事休，岁月如流未见眸。
云舞涧越了无形，三际坐断无始终。
仁怀妙音寺
云烟渺渺虚幻境，禅房点点绿中藏。
灵性慧根达般若，一轮皓月伴清凉。
禅林妙境铁佛寺
空性无碍太虚空，禅林妙境僧俗同。
烟波雾澜蒙蒙意，湛然朗逸明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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