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童一仁:网边闲话

原文载《中华诗词》杂志2020年第6期

网 边 闲 话

童一仁

俗白”和“典雅”

      读魏新河先生《还斋琐忆》,我注意到一则启功先生与孔凡章先生的轶事。启功先生为孔凡章先生《回舟续集》题诗,诗中有“和韵余痴剩打油”一句。孔凡章先生“是主张正宗典雅诗风的”,在给启功先生回信中“言辞激厉地对俗白一体大加贬斥”,且附有一首类似观点的论诗之作。这样就与“一贯是写打油体的”启功先生产生了误会。经过沟通,误会解除了。“而前辈高怀雅量,谦以待人,直言不讳之风,足为吾侪树立楷模”。二位老先生风格不同而各美其美,各臻其妙,此处不多谈。我想就“俗白”和“典雅”的俗雅之分多说两句话。

            “俗白”和“典雅”分据两端,却也不是截然分开。孔凡章先生写过“星非昨夜人何在,花有他生我不如”,何其典雅;但也有“隔房二老浑无事,只觉浑身肉欲麻”之类俏皮之词。

      启功先生写过清浅可爱的“心放不开难以铁,泪收能尽定成河”,但也有“故苑人稀红寂寞,平芜春晚绿凄迷”之类清雅之什。“俗白”和“典雅”各有特点,把握不好才令人生厌。

      如果仅是在几本古书中打转转,原创乏力,套路明显,构思雷同,创意稀少,内涵不足,同质化严重,精神硬度疲软……这种所谓的“雅”又美在何处?如果仅仅是炫丑卖乖成癖,格局促狭,眼界偏狭,以丑、闹、邪为喜感,以泼、浪、贱为特色,以文字中抖个小机灵、玩个小把戏为能事……这种缺少大情怀和大格调的所谓“俗”,又何其难堪!

    正如《文心雕龙·体性》所言:“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人各各异,诗各各异,不必硬性划为清一色。其中俗固然接地气,但不能犯贱。雅固然有品位,但不能泛酸。

思想着”,不是嗷嗷叫

      网上有一种“嗷嗷叫派”的诗词评论风格。谁被盯上,就集中火力挖苦谁、讽刺谁,甚至妖魔化谁。至于观点是否说错了,枪口是否打歪了,则一概“不关我事”。这种嗷嗷叫的诗词评论背后有个人意气的语言暴力,有商业炒作的影子,有哗众取宠的因素,有耐不得寂寞的小算盘,而缺少的则正是善意、理性和客观。善意,体现的是批评的品格;理性,体现的是批评的修养;客观,体现的是批评的立场。批评者如果忘掉了这六个字,就有可能沦为泼皮牛二或者卖瓜王婆。

      清人赵翼曾言:“矮人看戏何曾见,只是随人论短长。”只要手中有了红包,嘴里就拼命地“褒”;只要心中有了戾气,脚下就使劲儿地踹——如此“批评文字”,近年来在某些媒体、网络论坛和自媒体上仍在撒着泼儿抖机灵,匿着名儿吐脏水,招摇过市,不断发飙。

   值得关注的是,关于当代诗词的议论,近年在各种报刊、网络和自媒体上确实越来越多了起来。这也侧面呈现了中华诗词事业的社会影响度和读者关注度。这些评论中有赞赏和鼓励,但更有尖锐的批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众声喧哗”。这一方面由于诗词创作的繁荣发展和诗词文化素质水平的提高,读者的阅读视野扩大了,对当代诗词的美学要求也相应提高了;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由于当代诗词自身也存在着的某些问题。

   批评者有发言的权利,被批评者也有自己的人格尊严!批评文字的字里行间,体现的正是批评家自己的品格、修养和立场。一位负责任的、有活力的诗词批评家,理应是一个思想者,也必拥有一颗“思想着”的大脑。“思想着”是一种沉静的理性状态,并不是高分贝的嗷嗷叫。

著一直语

      诗词之道易也,见所见、闻所闻、书所书而已。“人比黄花瘦”,是一句直语。“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也是一句直语。“前者妙用比喻,后者妙用通感”,这都是评论家的口气。就作者而言,也不过是写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想而已。

      作家阿城在《孩子王》中有个段落挺精彩。主人公教孩子们写作文,提了两个要求:“字,第一要清楚,写不好看没关系,但一定要清楚,一笔一划。”而且还说“否则还不如放个臭屁有效果。”主人公提的“第二件事”,就是“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把这些都给我去掉,没用!清清楚楚地写一件事,比如,写上学,那你就写:早上几点起来,干些什么,怎么走到学校来,路上见到些什么——”

      阿城这里讲的作文之道,其实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著一直语”。对于被各种高深的诗词学问唬得一愣一愣的诗词作者而言,倒是可以开一下这个四字药方。

      我猜李清照写作之前,先想的肯定不是什么通感和比喻,不是怎样雅典和高古,而是怎样表达彼时彼地的内心情感。有的作品是嚷出来的,有的作品是想出来的,有的作品是仿出来的。脱口而出者妙合无垠,最为高超。

写意容易,写真更难。

诗重“活”法

      沈鹏先生讲授书法,专列一节讲《“活”法》。他比较了儿童画和儿童书法的教学之后说道:“不少(不是全部,也不一定许多)儿童画还保留着天真的童趣,可是绝大多数儿童书法都是'小大人’的面孔。教学者只知授人以'死’法,而不懂得'活’法。'活’法才是真正从实践中得来并启发实践的,'死’法,脱离实际却貌似艰深,可能连教学者本人也不见得能弄懂。”沈先生强调“原创性”,力主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发挥潜在的创造能力。这对当下的诗词写作也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张九龄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为什么用“生”字,却不用“升”字?

              “升”字是惯性思维、寻常手段,合于“法”而淡于味,这就是“死”法;“生”字则摇曳多姿、神采飞扬,赋予了大海、明月一种非同凡俗的鲜活和生动,是诗家眼光、诗性思维,异于“法”而浓于趣,这就是“活”法。需要注意的是“生”字反常而合道,是真实的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感,并未脱离特定的生活情景和感情场域,妙就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先生问他的学生:“你们跟我学画虾这么久了,你们知道虾应该在第几节开始打弯吗?”见没有人回答,他说道:“应该在第三节开始打弯。”齐先生这里所讲,就是艺术创造的生活根基。倘若脱离了真实的体验和观察,任何艺术的所谓“活”法也只能归于臆想和臆造,同样等同“死”法。

      有位名叫姜二嫚的七岁女孩写过一首名叫《灯》的诗:“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这首诗中的“烫”字很朴素,但用在这里就非常惊艳。小作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个性化的美学发现,语言虽质朴,笔锋却犀利。这个“烫”字是俗字俗语,却又空灵玄妙,生趣十足,也可视作运用“活”法的一个成功例证。

      诗重“活”法,贵天趣。杨金亭老师曾经把四平八稳、味同嚼蜡的诗词作品称作“格律溜”。那些没有“活”法的“格律溜”,就如同面黄肌瘦、苍白贫血的蜡像。尽管经过了精心打扮,却也终究比不上活蹦乱跳的、哪怕有缺陷的真实生命。

      盼望诗词界能够形成反对因袭、追求原创的一种艺术氛围。正如沈鹏先生所言:“原创意味着个性,意味着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提出个性化的要求,而且必须提出个性化的要求,否则,艺术的本质就失去了。”

解放”和“顽皮”

    1933年2月,《新时代》月刊第四卷第一期刊出了“词的解放运动专号”。柳亚子、曾今可、郁达夫等先生都发表了见解,提出“灌进新的生命,写我们今日的事,说我们今日的话”,“利用着旧的格式装饰些新的情调”,并就词的平仄、调名的废存等进行了热烈讨论。

      在这场“解放运动”中,除了打出理论旗号,也有相当可观的创作实践成果。比如林庚白、柳亚子联合给章衣萍夫人吴曙天写了一首《浪淘沙·嘲曙天》:“本是老板娘,变小姑娘。蓬松头发绿衣裳。低唱浅吟音袅袅,端的疯狂。 家世旧高阳,流转钱塘,漫言徽歙是儿乡,好把情书添一束,看月回廊。”王礼锡则写了一首《如梦令·调胡秋原夫妇》:“不相识时烦恼,一相识时便好,好得不多时,爱找边纽儿闹。别闹,别闹,惜取如花年少。”以上两首词的内容还只是友人调笑氛围,另外也有涉及时事题材的作品,比如曾今可的《卜算子》:“东北正严寒,不比江南暖;伪国居然见太平,何似'中原’乱? '全会’亦曾开,救国成悬案;出席诸公尽得官,国难无人管!”讽刺伪满洲国和国民党高官,笔锋犀利,忧思迸发。

    这场“解放运动”在当时引起很大争议,其中最引起争议的还是曾今可这首《画堂春》:“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都喝干杯中酒,国家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欢谑的词句中,隐藏着巨大的绝望。这首作品当年激起轩然大波,鲁迅、茅盾等人都发表过各自的看法。茅盾先生讽刺说:“人家时长日也长,自该'消遣’'打麻将’”“'时代’新了你守旧,管他娘呢管他娘!……”

      时至今日,当年的一些主张和争议好像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年围绕词的解放和口语化努力的论争,仿佛今天也还在诗坛上继续进行着。历史在前进,历史当然不是重复。记得钱钟书先生评价卢弼先生“健康美”三字入诗时说“公真顽皮”。同样道理,当代诗坛也得允许诗人偶尔“顽皮”那么一下。

      呼唤胸襟和气度,呼唤包容和宽容,呼唤异质探索和自家面目。

尝试和探索

    我很喜欢钱钟书先生在《阅世》中的两句诗:“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套用到诗词鉴赏中来说,当下诗词作品的守正和生新问题确实值得关注,也颇费周章。

    2020年的新冠疫情,触动了很多诗人的诗情。抗疫诗词数量上铺天盖地,质量上则薰莸互见,水平不一。《中华诗词》杂志2020年第4期“抗疫壮歌”栏目,发表了女诗人胡宁写的一首《感动中国》,这首诗现在突然被炒得很热。网上围绕这首诗的争议很尖锐,一些猜测也很离奇。诗是这样写的:“什么叫感动中国,感动了天南地北。一座城从汉走来,满天下纵忧能克。白衣天使是莲花,病毒阎罗装逼仄。生死同心你我他,前方看我人民力。”这首诗用传统审美的眼光去看,肯定有很大差异。但很明显作者试图在格律框架内进行一番口语化的努力,不避俗字俗句甚至俚语,并有意在句式结构上进行了变化尝试。这种尝试对传统审美带来了冲击,引起了争议,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因为冲击和争议而停止探索的脚步。就如同厨师做出一桌饭菜,如果遇到食客反映其中某菜不合口味,厨师当然要听一听群众意见,深入考虑怎样改进以便更合众口,却不能一推桌子,再也不敢更新菜谱。

    其实,在传统诗词中进行口语化探索,有很多人都在做。探索固然有成功也有失败,均可以商榷和批评。就诗词接受美学而言,倒似乎可以让时间来慢慢考验。匆匆下出的结论,无论毁赞,往往仓促而不靠谱。相信时间是最公正的。抹的黑不久长,贴的金也粘不住。

              “俗白”和“典雅”风格,都有好的作品,也都会有失败之作,不可一刀切地划线来轻言高低。诗人写作正如姜白石所言:“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尊重个性,鼓励探索,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诗词风景才能更加丰富和绚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温润典雅,百看不厌,启功先生的字真的是绝了!
“孤平”与“孤平拗救”综述
孤平的争议,出句还是韵句?其实都有
刘广迎 ‖ 跟王成纲先生学习集句
那些被启功先生写“坏”了的作品
野藤斋讲诗词格律每日分享-2023年5月17日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