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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存金:磨的怀想

我家里原来有一盘磨, 坐落在主房旁边那间独立的平房里。这是附近30多户人家惟有的粉碎粮食的用具。现在磨面都是机器一条龙加工,可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农村,要把庄稼颗粒转化成精细的粉面,主要依靠的就是这种磨磨罗筛的人工程序。

磨的构造看起来比较简单,上部是两片碣红色的圆石盘,称为磨扇。相对的一面周边镌刻着斜状的齿牙,凸凹相衔紧紧扣在一起,像人咬紧的牙关。靠上的磨扇有两个对称的圆孔,称为磨眼。中部是直径比磨扇大得多的圆形底盘,称为磨盘。最下部是土坯砌成的基座。若从上面俯视,磨扇和磨盘恰是两个大小不等的同心圆。

磨面的过程,就是靠磨齿的挤压把粮食弄碎的过程。这要凭人力推动磨扇转,才能产生持续不断的摩擦力。小时候,每当外公推磨,我总是好奇地凑趣帮忙,需伸长手臂才能把磨棍抓住,可是悬空用力,转不了几圈,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外公心疼地将我抱起,让我坐在磨棍上,正好倚靠在外公怀抱里,随着外公的用力推动而进行圆周式移动,虽然屁股硌得有些酸疼,但那种颤巍巍的感觉至今还回味无穷。我常常和同事们调侃,现代人无论坐什么车子,都要比当年坐磨棍来得舒服。

那个时候,附近半拉村的人家都到我家磨面,庄稼人生活之间的这种互相借助向来都是无偿的。母亲从来没嫌过麻烦,还自备了筛面罗、扫粮帚等供乡亲们借用。如果有空闲,母亲还专门烧好茶水,让他们驱寒解渴。一年中往往有几段时间,磨面的特别集中,常常是前几天就打好招呼,一家接一家地挨号排队,磨也就昼夜不停地转动,送走太阳,又迎来月亮。这下倒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兴趣,因为外公和母亲下地干活以后,偌大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人,特别孤单没趣,推磨人家带来的孩子,便成了陪我玩耍的伙伴。我们一起做游戏,赛智力,玩得津津有味,分别时还真有些恋恋不舍呢。因为磨的关系,使我结交了不少小朋友。

年岁稍大以后,外公总是安排星期天磨面,目的是借助我这个半劳力帮忙。推磨是个既耗体力,又拼耐力的苦活,俗话说没有好使的磨棍,只要一靠上它,就必须一鼓作气毫不松懈地持续用力,稍一松劲,磨棍就会自然滑落。就这样平心静气,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在盈盈斗室里转圈子,既枯燥又无聊。开始时我把注意力集中在磨顶上,看圆圆的粮堆顺着磨眼缓缓下降,渐渐露出两个窝,然后再用手把粮食堆圆,如此反复,时间一长便没了新意。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磨中间,看破碎的粮食被磨扇挤压出来,齐刷刷地散落到磨盘上,沿磨周圈形成一道急雨瀑布般的风景。初看很有些壮观,久了也便没了情趣。后来,我索性把目光集中到脚下,看两只脚在溜圆的磨道里一刻不停地交错行进。我痴痴地想,这坚硬如石的羊肠小道不知叠印了多少人的足迹和汗水呢。我忽然察觉,推磨人的行踪轨迹,正好与磨盘和磨扇同处于一个平面上,不又是一个同心圆吗?低着头做圆周运动时间长了,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于是,我干脆闭上眼睛,在静默中想象着自己长出了翅膀,翩翩起飞,拉动石磨快速旋转。想着想着,便似乎觉得腋下生了风,足下有了气,很有些腾云驾雾飘飘欲翔的感觉。但是一睁开眼回到现实中来,便又觉得平俗如常索然无味了。

生性乐观的外公看出了我的厌倦,便呵呵地笑着,不紧不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讲当年亲眼所见日本鬼子进村烧杀抢掠的残忍,讲亲身经历被鬼子强逼带路又侥幸逃脱的惊险,一下子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倦意全消。接着,他又讲古代郭巨为养母埋儿得金的孝心,朱元璋年少时戏耍和尚庙的顽皮,孔老夫子陈蔡绝粮的尴尬,吕蒙正勤奋苦读终成功业的坚韧,等等,外公以他那种惯常的农民式的纯朴,既简单又深刻地向我勾勒出历史长卷中的一组组镜头,使我捕捉到了超脱于推磨这类常人俗事之外的那种清新和高雅。看我来了精神,外公又乘兴教我诵读《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他说一句,我诵一句,不知不觉大半晌时间就让这百家之姓占去了,真到晚上的所有活落收拾干净时,我还余兴未尽。我暗暗钦佩外公的精明和老练,他采取这种精力转移法,巧妙地把我的思想吸引到另一个新鲜生动的世界里,推磨这个主体反倒成了一种附属。一个人一旦精神得到愉悦,劳动也便成了享受,慵烦和劳累不知不觉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农村是不允许推磨的,这已经成了经年不变的规矩。因为按照民间的说法,这天是龙抬头的日子,而石磨正是龙的标志。外公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磨扇用磨锥顶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两块石头之间,还真有一个近似于“s”形阴阳相对的龙的图案。这使我突然觉得,生硬冷峻的石磨似乎也有了生命,有了灵性,有了让人珍视和尊重的精神。

我升入高中后,接二连三的政治活动侵蚀和影响了文化课学习,一向追求知识的我感到肚饥口渴,左右难以逢源。恰在这时,磨坊里来了一位稀客,是本村中学一位老教师,因家庭出身问题,被罚劳动改造,负责给生产队加工饲料。这位教师解放前读过私塾,又念过新式学堂,战乱时流亡江南,不仅有着深厚的文化功底,而且广识博闻,阅历丰富。常见他一个人拘搂着腰,神情沮丧地在磨道里转来转去,机械地做圆周运动,规矩得就像一头驯服的驴儿。我有时放学后主动帮他干活,起初只是出于同情,后来在逐步深入的攀谈中,我才惊讶地感触到了他的知识渊博,并由此开始了有意识的接触。也许是传输知识已成为他的职业习惯,也许是为我的真诚所感动,在相处的那段日子里,老教师几乎无所顾忌地向我敞开了心扉。他谈了中国文化的传统渊源,具体介绍了孔子、左丘明、欧阳修、李杜、鲁迅、茅盾等人的成就,谈了读书学习做学问的一些方式方法,也谈了如何理解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一些观点,有些显然是他个人的想法。这些交流尽管是年龄悬殊的两代人在斯文扫地的特殊时期进行的,但却绝对是建立在相互信任基础之上的沟通。尽管因为时间的零碎和言语的忌讳,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话题的展开,我却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在磨道里学到了许多从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机械化逐步代替了手工作业。农村的磨已经寿终正寝,似乎应该进历史博物馆了。但在那个特定时期,磨却融入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成为一段难以抹去的记忆。我时常想,当人们凭着聪明才智,从那个祖祖辈辈转来转去总也走不出的怪圈里一旦走出来的时候,那种自我封闭原地循环的模式,也该结束了。

告别了磨,也是告别了推磨的时代。

2002年6月3日于牡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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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存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菏泽市作协名誉主席,曾任菏泽市副市长,菏泽学院党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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