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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无名

          作者:严春友

 

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说过一句话:“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这句话成了二十世纪以来的哲学名言,被无数的人引用,似乎成了不可怀疑的真理;由此,传统的形而上学被嘲笑为试图说出那不可说之物的没有意义的理论,是空谈。现代哲学以此自豪地显示着自己的“先进”。

然而,现代哲学真的比古代哲学有多少进展吗?没有,从根本上来说,它的最终目标依然指向“何为存在”这一古老的问题,就此而言,它与古代哲学是一致的,只是追问的方式和方向有所不同而已。古代哲学指向那不可说者,而现代哲学指向可说者。现代哲学以说出可说者为自豪,可是,既然是可说的,又何必去说呢?所以,应该得出一个与维特根斯坦相反的命题:对于可说的事情,就不要去说了。

从他们所认为的可说的逻辑角度来看,维特根斯坦这句话本身也蕴含着逻辑矛盾,他说“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这已经是一种说,如果真的沉默,就不应当说这句话;再者,如果你不去谈,怎么知道它不可说呢?还有一点,他们所认为的那些可说的东西确实是可说的吗?那些所谓可说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东西吗?他们所说的东西就是存在本身吗?从下文我们可以看到,事实并不如此。

究竟有没有不可说的东西?在可说的之外有没有不可说之物?那可说的东西是否以不可说的东西为前提?什么是可说的?什么是不可说的?说不可说的东西有没有意义?这是我们将要考察的问题。

在我看来,在那不可说的地方,恰恰有可说的东西。正是由于不可说,才打开了一个广袤的思维空间,才开拓出那可说之域。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那不可说之物:无名和无限。

 

当我们说无名的时候它已经有名,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去表达那无名的状态,只能以“无名”这样一种名来描述。“无名”这一个概念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它表现出了我们的思维本身的无法摆脱的一种困境,也表征着逻辑自身的局限;同时,它也昭示着说与不可说之间难以理清的关系,我们总是在说那不可说之物。

存在本身的状态是无名状态,或者说,只有无名的状态才是存在本身,不论是个体的、感性的还是普遍的和抽象的存在,都是如此。在无名处,存在自身才会显现。

这个问题有必要举一些例子来说明。

拿感性的和个体的存在来说,我们所指的那个存在并不是存在本身,而仅仅是我们对它的命名或概念。当我们说“这是一头猪”的时候,这个判断所指向的那个东西真的是“猪”吗?不是,那个存在物本来不是“猪”,“猪”仅是我们对它的理解和命名。当我们说“猪”的时候,我们就是在对那个存在物进行规定,而这种规定所依据的是我们与这个存在物的关系和我们对它的理解。名词并不是中性的,它本身就是判断,或者说是没有展开的判断。一说到“猪”,便包含着这样的含义:猪是脏的,懒的,是供人食用的,等等。可是,“猪”本身有这样的性质吗?没有。脏、懒、供人食用都是人的判断。可见,我们所说出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只是我们对于事情的判断。

“月亮”这个概念所说出的也不是那个月亮本身,这个概念意味着它一个月亮一次,这只是从某个角度看到的那个存在物的一种性质,事实上它还有许多其它的性质(包括我们不知道的性质);这个概念里已经隐含着这样一个意思:它是“看者”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到的,即从地球上看到的,这个概念是以“看者”为前提的。“月亮”的存在是地球上的“看者”所看到的景象,从其它角度是看不到的。

“原子”也不是原子。原子(atom)在西文里的意思是“不可分”,这个“不可分”一定是以一个“分者”的存在为前提的,事物本身不存在可分或不可分的问题,这个问题只对于那个试图去“分”这个存在物的人才存在。在汉语里,“原子”表示“最终之物”,原子是构成万物基础的东西。但事情本身不存在“原”,因为事物在微观向度上是无限的,不可能有一个终点,我们也不可能找到其小的边界。这个“原”也同样是依赖于我们的视野而存在的。

我是“严春友”吗?不是。“严春友”本来是标志一个存在者在其家族中位置的符号,它只是对这个存在者的外在规定,并没有说出这个存在者是怎样的一个人。从更宽泛的角度看,“严春友”是标志某个存在者的一个概念,我显然不是这个概念,因为这个概念可以在我死之后依然存在,而我却不在了。这个概念依赖于我而存在,我却不依赖于这个概念。认识我的人可以通过这个概念来显示我这个存在者,但在每个人那里所显现出来的那个“严春友”并不是严春友本身,而是他们所知道和理解的那个“严春友”,就连我自己所知道和理解的“严春友”也不是严春友本身,而只是我自己对于自己的一种认识和体验,这些认识和体验不可能是严春友的全部,而仅是一部分或有限的方面。

“宇宙”也不是宇宙。我们知道“宇宙”的含义在汉语里是这样解释的: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这个“宇宙”显然是中国古人所“看”到的宇宙,而不是宇宙本身:宇宙本身有什么“上下四方”,有什么“古往今来”?这个“宇宙”依赖于站在古代中国土地上那个“看”的人,那个所谓的宇宙存在于他的“上下四方”,而他立于“古往今来”的“今”上,也就是说,他站立于宇宙的中心。当我们说“天地”的时候,便预设了人在其中,那个“天”是对人而在的天,那个“地”也是对人而在的地。西方的宇宙概念所表示的意义有所不同,是指普遍的、通御万物的统一体,万物存在于其中(universe),这当然也不是宇宙本身,宇宙本身无所谓统一、普遍与否,统一于普遍是相对于那个进行判断的头脑才存在的。就上述意义而言,“宇宙”离开了人是不存在的。

世界上有“金子”这种东西吗?没有。“金子”是由我们的观念造成的,而不是世界本身的产物。一说到金子,我们就会觉得它是高贵、尊贵、富有的象征,于是几乎人人把金子制品带在身上,以示高贵。他真的因此高贵了吗?心地卑贱的照样卑贱,精神龌龊的照旧龌龊。按照现有知识的划分,金子不过是一种金属,一种金属怎么会比另一种高贵呢?铁也是一种金属,为什么不可以带在身上表示高贵呢?或许就是因为金子稀少,因为金子的色泽令人愉悦和发生高贵的联想,此外找不出更多的理由。高贵与卑贱的是人的观念,而不是存在。

有所谓“高贵的血统”吗?没有,只有高贵血统的观念。一个人出身于高贵的门第或者达官贵人之家,便欣欣然自以为高贵。孰不知,这种高贵的观念就是卑贱的。有什么可高贵的呢?你的血照样腥臭,你的尸骨一样可怖。高贵是有的,但不是所谓的血统,而是高贵的精神和高贵的行为,如果没有这些,那“高贵”的血液只能是白白地流淌,它同样会留进肮脏而卑下的地方。

那些抽象的和普遍的存在依然。在人们的观念中,在哲学中,有和无是两个极为普遍的概念,也是相对抽象的。当我们说“无”的时候那个所指真是无吗?我们所指的“有”确实是有吗?不是。我们所说的“无”只是我们认为是“无”,而我们认为的“有”也同样是我们所知道的“有”。我们之所以说“无”,是因为我们没有认识到,没有感觉到;反之,我们就说“有”。我们认为是无的未必是无,而认为有的也不一定是有。可知,“有”和“无”是相对于我们的知而存在的,是我们对于存在的规定。因而“有”和“无”并不是存在本身的属性,而是我们的认识的属性。当我们说“有”的时候,便已经不是有;当我们说“存在”的时候,便已经不是存在。

普遍的规律是否就是存在本身了呢?依然不是。万有引力定律是够普遍的规律了,但仍然不是存在本身。它的真实含义是牛顿所达到的一种认识,再广泛一些说,是他那个时代达到的一种认识。如果它属于存在本身,那么它就应当是永远不变的;可是,过了200多年它就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超越了,相对论克服了它的一些不足和缺陷。有“不足”和“缺陷”的显然不是自然本身,而是人类的思维,大自然没有缺陷。万有引力定律是相对于那个有思维缺陷的思维者而存在的。

其它一切我们所命名的东西都是如此,都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们对它们的命名和理解。物自身是不可说的,当我们说“物自身”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物自身了。

人的感受,亦有不可说之处。恐怕每个人都有这种体验,有时候明明具有某种感受,却无法完全表达出来。我们分明感到有一个无名之域存在着。所以,我们总是力图说出那个无名的、不可说的东西。

经验的东西也是不可说的,感性的东西或所谓“原子事实”也不可说。个体的经验是特殊的,里边渗透着个人的感受,单纯靠说是无法表达出来的,即使表达出来,别人也不能理解和感受。比如说辣的感觉,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辣的感受,你说一千遍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辣是什么滋味。但只要让他尝一次,不用任何解释他也能明白。“这里有一朵玉兰花”,这是一个所谓的原子事实,但要明白这个原子事实,不能靠说,对于一个没有见过玉兰花的人,怎样的说也不能使他再现出玉兰花的图像来。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你的描述不能传达出特殊的东西,而仅仅是一些普遍概念。比如,这朵玉兰花是白色的,椭圆的花瓣,花朵丰腴等,这都是些普遍概念,并不能传达出专门术语“这一个”的图像,在听者脑中也不能建立起其图像。严春友是一个原子事实,但当你向一个不认识我的人描述的时候,无论多么细致,他的脑中都不可能建立起我的特殊图像。但,对于这些原子事实,只要他看一眼,就可以获知其全部,甚至包括其细节。当我们有了相关的体验、感受和见到某物时,别人再说到这些事物和性质时我们就能够理解了。这些事例都说明,可说,恰恰是通过说之外的东西,即不可说的东西,才使那感知者的感知活动与那个所说的对象建立起联系。单纯的概念和逻辑,永远说不出什么东西;正是我们的经验和体验才使这些概念和逻辑获得了意义。言说的意义,是借助于言说之外的东西建立起来的。

由上述可知,我们所谓的说,恰是以不可说为前提的,正是为了说不可说之物。说,是以不可说为前提的,不可说的东西是可说的本源。如果没有那不可说的东西,说,就没有了意义,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可说之域是有限的,而不可说之域是无限的。可说之域是无限的不可说之海洋中的一个微小的岛屿。这个岛屿的边界是不确定的,随着我们的认识和理解的加深、随着我们说的能力的提高而扩展。如果只说可说的,最终便无话可说,我们就会依然停留在古人的知识水平上;说,总是指向那不可说之物,力图说出不可说的东西,这样,人类的可说之域才会有所拓展。

可说与不可说,不是存在本身的性质,而是人的认识自身的性质。事物自身无所谓可说与不可说。

单纯的说本身没有意义。假如仅仅从说或不可说角度看问题,那么,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说的,说本身不能说出任何东西,它所说出的仅是说本身,即语言、声音、符号。通过这样的说,不能传达任何东西,如果离开那不可说之物的话。

说的实质是一个语言和逻辑的自洽的约定系统,只有在同一个语言系统中,你才能够言说,那可说之物才可说,才可以传达。若不是在同一个语言系统中,说,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噪音。从这个角度说,语言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传达知识、经验和感受的工具。当一个人掌握了这个工具的时候,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传达他要传达的东西。传达的实质是理解:首先是传达者的理解,最后是接受者的理解,中间则经过语言和表达。这表明,语言所传达的是理解,是理解了的存在;还说明,这存在之所以能够被传达,能够可说,有赖于双重的理解,作为信源和信宿的双重理解,少了任何一个,这种传达就无法完成。如果传达者没有理解,就没有什么可传达的东西;如果接收者没有理解能力,则传达便无意义。说的意义只有在这两者之间才能够完成,任何一方单独的说,都没有意义。

由于人们已经生活于名称的世界之中太久了,由于我们所理解的存在必须借助于语言才能够完成,以至于把名的世界或说的世界当成了存在本身。一旦离开了名,不能说,人们便感到进入了虚无之境,感到无名的恐惧。比如,我们在山间、田野经常看到一些植物而不知其名,便感到一片混沌,便感到陌生而模糊,世界仿佛离我而去;而有了命名以后,则立刻会有一种清亮的感觉,觉得世界又把握在手中了,周围的一切也就具有了确定性。这也表明了语言的确是我们把握世界的工具,或者说,是揭示存在、进入存在的工具或窗口。尤其是当我们对于另一种语言毫无所知的时候,便更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你听着旁边的人在讲着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时,虽然知道那里边有“存在”,但却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你便明白了语言对于存在的开启功能。

现代哲学家们退守到了语言领域,即可说之域,而对于不可说之域即无名之域不再追问。他们把语言与存在等同起来,说语言是存的家。假如把语言看作是存在的家,那才真正是忘却了存在之根,因为真正的存在或存在本身恰恰在语言之外,语言之外的那个存在才是人所谓的存在的最终根源,没有这个根源,就没有人所谓的任何存在。

如果非要说语言是存在的家,那只有在一种意义上成立,这就是:语言是人所理解的存在的家,用伽达默尔的话来说,就是“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1]也就是说,这种所谓的存在仅仅是属人的存在。在这属人的存在之外,还有一个存在本身,是不属于人的,或非人的,那是不能被理解的存在,或尚未被理解的存在,或未被揭示的世界。这个未被揭示的世界是人类的认知所指向的那个无限之域。

这样看来,所谓语言本体论就有着很大的局限。仅仅停留在语言之内,那就缺少了一种张力,没有了张力,也就失去了活力。事实上,人类的认知活动恰恰是站在已知的角度而趋向于未知的活动,是从可说的角度趋向于那不可说的领域,由此认识活动才具有了内在的张力,不断地扩展着自己的疆域。



[1]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606页。

 

        【2006年作于罗马。(原载《哲学的魅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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