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 | 一碗汤里的人情世俗

济宁人早晨爱喝糁（济宁人读“啥”音）汤，羊糁、牛糁、鸡糁、猪糁，汤白味浓，搭配葱花油饼、烫面角、水煎包、蒸饺，吃得呼唲嗨呦。左勤的糁汤店叫“是味”，位于城西安居街上。小店一间门脸，外搭四米见方的棚子。满街人都说左勤的糁汤是个正经味道。

左勤买来出味出汤的猪腿骨，洗净后扔进清水中浸泡半天，捞出，沥干水，放进特制有腰的大锅中，加水加入葱段姜片和料包（几十味中药），从凌晨两点开始熬煮，硬柴（果树木）顶开，撇去浮沫脏渍，再熬煮两个小时，大骨与各种辅料的碰撞纠缠，融合又回归，灵魂却是火候的掌控，换软柴（庄稼秸秆）逼出骨髓，把汤煨稠，把味增厚，一小把一小把续柴，锅底不拉火，锅里沸腾，汤就“活着”。左勤抄勺细心撇去浮油，汤白浓稠，沾勺挂碗，腥膻尽退，骨香四溢。“成了。”他捞出骨头，骨肉水到渠成般顺利分离，备做茬子肉。老婆掐着点，第一锅水煎包正好出锅，他微笑着开门迎客。他说微笑比汤更让人滋润。

鸡蛋在碗沿上一磕，蛋液滑进碗里，拿双筷子使劲搅拌，舀出滚沸的汤往碗里滋，蛋穗棉絮状漂起来，淋上几滴香油，撒上一撮葱花香菜，汤白菜绿，蛋穗黄白相间，脂香而不显腻，肉香而不见肉，菜香唤醒并融合着脂香肉香，醇厚却分明。吸溜着喝一口，热而不烫，蛋穗滑润软糯，舌尖瞬间捕捉到万般滋味。几口下肚，像打开灵魂与味蕾聚会的闸门，贪婪地一口接一口，一直喝到碗底朝天。坐着说上一阵话，老济宁的美食带来的闲适和慵懒，让灵魂有了可栖之处。一天一锅汤，喝不到的说卖汤的还怕添水？左勤说我卖的是脸面，不卖清汤寡水。受乡邻待见，左勤更加上心。

左勤家世代做厨师。他有五儿一女，可没一个愿意传承这行。小五没考上大学，回来帮左勤。小五是左勤“捡”的。十多年前的冬夜，他在棚子一角发现正蜷缩着哭泣的小五，七八岁的样子，怎么问，小五横竖不说一句话。那就当自己孩子养着吧。小五平常把2说成“乐”，左勤猜测他家在西乡，暗地里托亲邻打听，也偷偷出去替小五寻家。两年后小五家人寻来，他叫郑灿，家在西乡山里，家里孩子多，爹酗酒后成天打他。带走多少次，小五跑回来多少次，左勤说留下吧，还叫郑灿。亲邻颇有些担忧，左勤说用自己的左姓能绑住人心？

小五有灵性，没怎么教，他熬煮的糁汤已“是味”了。虽然小五能拿起店里的所有活，但左勤并没交给他。等小五结婚，左勤已七十大几，才把糁汤店完全交给小五。左勤说成家的人有牵挂，心中容得了他人，尝得的人生百味都融在一锅汤里了。他回家看孙子，颐养天年。

岁月不会限定美味。小五降低糁汤的咸度，汤却更加地道鲜香，各种味道融合中又泾渭分明。他和左勤创造着不同的生活样本，让亲邻品尝美味的惊喜和意外。小五把账记得清楚，年底拿给左勤看。左勤瞧都不瞧一眼，又塞给小五。棚子下的灯光照样亮起。左勤交代，那盏灯虽然照不出多远，可毕竟照亮了他们温暖的家。

兔年春节，小五置办了两桌菜，大人一桌孩子一桌，热闹非常。酒酣菜饱，小五端上糁汤，他说灌缝醒酒。左勤喝一口点头说是味。他看着满地的孩子，听着欢声笑语，生活如此美好而辽阔，满脸微笑也像糁汤，灌满了人生的各种缝隙。岁月无语，但冒着热气的糁汤在阳光下像温暖的词语，诉说着俗世里的人间真情。

有人说这糁汤以后不姓左了！其实甭管姓左还是姓郑，浸润着人间冷暖炎凉的糁汤只要是味就好，只要汤汤不息就好。左勤把一个人的味道，变成一家人的味道，更是一座城镇的味道。他想过完春节，让小五把店改成“郑是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