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渔村

王韶山

海风裹挟着鱼腥，广袤的滩涂上空水鸟盘旋，许多渔家的庭院里晾晒着鱼干、鱼网和捕鱼穿的衣裳，那家犬家猫、野鸡野兔等不时在芦苇摇曳、鱼蟹穿梭的池塘边，在树影婆娑、野草葳蕤的小路上追逐与飞舞……

这是初冬我踏入黄海臂弯里的渔村——蹲门所感受的一种景象。

蹲门，隶属苏中东台的弶港镇，一个拥有大片滩涂、且滩涂面积每年都在生长的海边渔村。这里天然的青沙土质的浅海滩，孕育着甚多的鱼虾蟹贝，像黄鱼、鲳鱼、鲥鱼、鳗鱼、条虾、对虾、海蜇、竹蛏、沙蚕、蛤蜊、泥螺、梭子蟹、蟛蜞蟹等，皆是蹲门有名的海产品。“腮红新出水，未熟香浮鼻”，那清蒸黄鱼、蒜薹梅童、铁板文蛤、蛤蜊夹肉、萝卜竹蛏……甚多的蹲门美食令人垂涎。尤其是“天下第一鲜”的文蛤和“蹲门三醉”（醉蟹、醉泥螺、醉白条虾），更是让人打嘴不丢。我曾在蹲门人家作客，那土灶、冷酵制做的“蹲门大饼”，也是色香味俱浓。该饼大若蒲扇，饼色金黄，表面撒有芝麻，飘溢着一股诱人的饼香。我双手抓捏着刚出锅的热乎乎的大饼，忍不住连咬两口，饼皮脆嫩，饼肉香甜松软且有韧性，在嘴里越嚼越有滋味。难怪当地渔民出海，总要揣带几只“蹲门大饼”，而每到中秋之夜，也皆会捧出新鲜的“蹲门大饼”与石榴、莲藕等一起祭月……

在蹲门村的坊间、栖居地蹓跶，总能嗅到一股虔诚、博爱的气息。那些颇具渔家特色的宅院围墙、篱笆，爬满了植物藤蔓，倚靠、晾晒着各种渔具，一些犬猫儿总是围着这些鱼腥味甚浓的渔具嗅闻着、舌舔着。宅院周围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对在院落里织补渔网、挑拣鱼虾的渔民并不惧怕，常常飞蹦至晒满鱼虾的苇席上、竹匾里，一边歪着头瞥着，一边偷啄着鱼屑……

木船、钢船、挂桨船、摇橹船、水泥船、大帆船、小舢板……古老的蹲门村俨然就是一个船的世界。因当地渔家大多以出海捕捞、滩涂水产养殖为生，村里的渔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渔船，只是大小材质不同而已。这些船舶有的在出海，有的停泊在港湾，有的在岸边修缮，有的在鱼蟹池塘、芦苇水藻里荡漾。我在蹲门人家见过一艘古老斑驳、镌刻着岁月沧桑的木船，主人舍不得将它弃毁，它就像个雕塑老人似的，长年静卧在宅院里。我知道，一辈子靠打渔为生的主人，之所以留下这艘古船，其实就是想保存一份美好的记忆，让祖宗留下的老船向子孙们诉说老一辈的艰辛。在蹲门的老闸口，我目睹几位木匠正在修缮两艘垫悬着的木质海船（据说，这些木船只能近海作业，以打桩扣网捕鳗苗为主），煞是好奇。只见几位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的木匠，正手握排斧、凿子“噼哩啪啦”地将麻头、桐油、石灰等往船缝里嵌……从他们颇有节奏感的排斧声中，从他们乐呵呵、喜滋滋的表情里，你会真正理解什么叫悠然自得。

“秋天响亮惟闻鹤，夜海朦胧每见珠。”诗人范仲淹当年赞誉东台海边的诗句，如今放在渔村蹲门身上依然吻贴，因为，这里处处流淌着大自然恩赐的灵性的气韵。

沙珩、港汊、苇荡、森林，草木扶疏、舟楫穿梭、鸟兽欢聚、氧离子纷飞，每次置身蹲门村，我都会有一种醉人的恍入仙境的感觉。这里的水杉、意杨、刺槐、香樟、翠柏、泡桐、皂荚、女贞、紫薇、银杏、枇杷、柿子树等大量树木,郁郁苍苍地遮蔽着整个渔村，且树上的鸟窝、树根下的兽穴甚多。我曾多次陪孩子流连蹲门的村野滩涂，拾贝、逮蟹、野炊、摄影、画板涂鸦、采集植物标本，不亦乐乎。那密布丛生的龙葵、碱蓬、地笋、蒺藜、黄笒、藿香、陶菊、紫萁、刺蓟、茉莉、薄荷、艾蒿、罗布麻、蒲公英、马齿苋、观音苋、栀子花、金佛花、牛筋草、益母草、鱼腥草等，其实都是上等的药材或食材。许多蹲门人家遇到小病小患，常常采撷一些花草，或口嚼、或外敷、或煎汤，更有一些颇具养生之道的蹲门老人常年将一些药草泡酒、泡茶，甚是惬意。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渔村蹲门堪称候鸟的“天堂驿站”。那茫茫滩涂上的白鹭、夜鹭、鹈鹕、东方白鹳等鸟兽，品种繁多，每年迁徙而来的鸻鹬鸟类（包括北疆飞来的丹顶鹤等）都是数以万计。双休日，我徜徉在蹲门滩涂的獐茅、盐蒿丛中，一路上鸟儿啁啾，蟛蜞蟹穿梭不停，许多小动物不时在草丛中探出头来张望。我脱下湿漉漉、泥乎乎的鞋子，坐在一布满苔藓的枯树上歇脚，瞥见不远处有一隆起的草木葱茏的土墩，便随手捡了土块一扔，大概有10余只夜鹭、燕隼、雉鸡等攥着脚蹼、忽扇着翅膀四散而飞，且有好几只黄鼬、野兔蹦跳着逃窜。前方一苇丛水塘传来密集的鸟鸣唧唧声，我蹑手蹑脚靠近、蹲下、拨开草丛，哇，足有数十只白鹭、鹈鹕、黄苇鳽、灰椋鸟、黑嘴鸥等正在聚会、嬉戏。我掏出手机拍摄，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惊到了鸟儿，一个个警觉地昂着小脑袋，蓦然，好像听到了谁的指令，“呼啦啦”腾空而起，水面上溅起簇簇水花……踟蹰滩涂，我邂逅一老渔民蹲在苇丛中摆弄着什么，并趋步上前。原来，老渔民乃是“义务护兽人”，正凝神解救缠绕在鸟网上的扁嘴海雀，其篾篓里也是剪碎的鸟网以及收缴的兽夹等。老渔民说，这些动物都有灵性，逮不得的。他一边唠叨着一边将两只海雀放飞，海雀已飞入苇丛看不见了，可头戴草帽、身背篾篓的他仍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远方……

蹲门人的故事总是让人铭心刻骨。一位名叫海飞的孝子，其盲寡海娘唯一的嗜好就是喜爱吃鱼，海飞就天天出海捕鱼，那些新鲜的海鱼饱了母亲口福，也积攒了一些家用零钱。然而，好景不长。一个烟雨濛濛、海风呼啸的日子，母亲海娘说啥也不让儿子出海，可善良、孝顺而又脾气倔犟的海飞，嘴里答应着，却悄悄拎着渔网，一路小跑奔向抛锚在海边的小船。不幸的是，曾无数次在风雨里捕鱼的他，这一次却未能逃脱死神的魔爪，汹涌的海浪将他的小船连人带网给吞噬了……从此，可怜的瞎眼老母亲天天执拗地蹲在村口一盐碱坡的小树旁，面朝大海方向，傻傻地期盼儿子的归来。然而，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不听劝阻的她，哭干了泪水，黑发吹成了白发，腰板变成了罗锅，也未等到儿子的身影，那天天蹲的地方也被她的双脚踩踏出了一个硕大的凹坑。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她竟然“扑通”一声，就栽倒在自己踩成的凹坑里，那雨水、泥淖几乎淹没了她的躯体……

乍看有些原始、野性的蹲门，其实是淳朴而敦厚的，热烈而执著的，它沁人心扉、摄人心魄，让人打心眼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