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荇
天上飘着细雨，地上湿洇洇的。车子奔行半个时辰，路边一畦畦油菜花开得正艳，淋漓的雨粘在顶顶花冠上丰腴而堂皇，不忍触碰。远望麦浪滚绿，池塘泛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小村庄，暧暧人烟，那是我日里梦中熟稔的高家墩子。别墅矗立，平房盘踞，高高的水杉树蓊蓊郁郁，微雨中如一团硕大的黛云，在墩子上空静穆徘徊。
戚戚清明。湿湿清明。
轿车转弯东拐，驶向高家墩子绵长的圩堤，我下车边走边看。不用看路，脚随心动。昨晚饱雨淅沥，寒风料峭，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您一会儿在窗前抽烟默想，一会儿倚门遥望，一会儿又跑到村头闸口。黄昏降临，晚风苍凉，您轻轻地帮我披上一件衣裳。俄尔，雪花飞舞，您那双迷茫的老花眼，错把一个路人当作了我，“小宝，小宝”，您跟着那人跌跌绊绊地追喊，凄厉的声音响彻四野，我从梦中惊醒。
眼前春联还红艳艳的，门口散落着过年爆竹的纸屑。打开锈蚀的暗锁，门“吱呀”开了。墙角的月季如一个弃妇蓬头垢面，厨房边的桂花树半青半枯，细小的水杉落叶铺上一层褐色地毯，家无一人，满院荒凉。堂屋明间里，妈妈，您的遗像高挂在西墙上，孤独，凄伤。
“妈妈，我回来看您了！”
曾经多少次回老家，急急地推开大门，随口一声“妈”，叫得天亮地颤。“哎——”伴着悠长的应答，您从屋里匆匆跑出来，一脸喜庆。不管多忙，您丢下手中的活，拎起竹篮，快步到田里挑菜，尔后坐在屋檐下一边慢慢地择拣，一边家长里短地絮叨。而今，檐下蛛网暗结，一切空空如也。多少次，举头望夜空， 月牙三更亮。岁月的尘埃一年年飘飞，我已鬓发染霜。此刻，站在您的遗像下，我鼻子一阵阵发酸。
一包土坟，几蓬青草。无有墓碑，只有柏树。这里就是您——妈妈。您的生命，我的感恩；您的背影，我的思念。所有的一切，都融入屋后这片细雨润泽的苍翠竹园。此时此刻，我不禁叹服唐人杜牧，那首清明诗里的缠绵飞雨和陌路断魂，淋湿与掏空了古今多少人的思念和心肺。
在这片青竹园里，我慢慢地蹲下来祭祖，轻轻的叙说，徐徐的立序举仪。
妈妈，给您点一支烛。眼前微风拂面，在摇曳的烛光中，我看到您在灶台前抬颌舔碗。春荒时节，食不果腹。多少次，您都是等我们吃过了去上学，然后才吃。我们不知道锅已见底，您没吃的了。那次，我中途回家拿课本，见您把我们兄弟几个吃的碗，一个个地舔得净面如洗。站在门口，我大气不敢喘，生怕您看见，拔脚就跑……
妈妈，给您上一炷香。细雨迷离，在袅娜的青烟中，我看到了藤架下那辆破蚀的三轮车。古稀之年，您的腿脚大不如前，便买了辆小三轮，为的是进城给我们送时蔬。那次仲夏，您花白的头发一头凌乱，瘦弱的身子低下、前倾，再低下、再前倾，蹬着小三轮逆风上坡，披雨回乡……
妈妈，给您斟一杯酒。在清绵的酒味中，我依稀看到您初秋里的惊天一跪。那年，我在外求学，台风暴雨把家里两间茅屋掀翻。您用塑料薄膜作顶，搭个小床容身。您去大队支书家，请求重建中再加一间，说过几年我有了老婆孩子，回家没地方住。跑了七八趟，支书就是一声不吭。您实在急了，就“扑通”一声跪在支书面前，哭诉其难。妈妈，您是个骨子里非常铮傲的人，我不知道您当时有多少纠结、多少勇气、多少酸楚和屈辱……
妈妈，给您烧一刀纸。拔去坟上野草，掐断虬枝，在飞旋的纸灰中，我仿佛看到您枕下的红包裹。遍受疾病折磨，临终的时候您整个人紧缩了一大圈,如一尊突然风干了的雕像。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您抖抖索索地从枕下拿出一个红布包，说是给我们的“子孙钱”，祈祷我们后代永远福禄满堂。一层层地打开，为数不薄。原来，这么多年，我们给您的钱，您没舍得花。弥留之际，想的还是儿女……
雨，似乎停了；风，好像歇了。浑然不知，太阳已经出来了。
田野青青，我叩一个头，追忆渺渺。妈妈，那年您带我们上坟祭扫，指着一个个坟头，告知我们曾祖父母、祖父母安葬之地。您这是冥冥之中的交待么？
天空沉沉，我叩一个头，情思重重。妈妈，您卧病在床，三餐不顺，我们请来匠人做寿棺，为您“冲喜”。您拄着拐杖，踩着满地漫脚的杉木刨花，抚摸棺盖，千山万壑的皱纹间露出满脸欣慰。其时，晚霞在天，光芒四射。
人海茫茫，我叩一个头，哀痛切切。妈妈，您坟上的柏树已高过人头，四边的野草恣意疯长。物是人非，情何以堪？想起小时候在您身前身后笑着转，我无忧无虑；想起上学第一天，怕被人欺负，我拉住您的手哭着喊着站在校门口；想起这么多年我拥私自顾，没能多点时间陪伴您；想起少不更事，我对您的叛逆、顶撞……
往事如镣，我心如刀剜。
酸乏的膝盖粘着半湿半干的泥土，纸钱的灰烬落在头发上如只只灰蝴蝶，我踽踽地回到老屋。妈妈，徐徐地来到您的房间，一切摆设如旧。您半个世纪前的陪嫁——那张没了抽屉的杉木桌、那只失锁的床头柜、那个铜拉手断裂的小钱匣，它们默默地仰望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环顾四壁，我缓缓的坐上床沿，妈妈，我闻到了您身上的味道，枕上的温暖，稻草的香气。现在，天下清晏而您不在，百姓安康而您不在，亲邻富裕幸福而您不在，子孙功有必成而您不在……我感到自己突然掉进了冰窖，悲凉，哀恸。
天渐渐黑了，风起了，我要走了。背倚在院落大门上，头贴着门框，手紧捏锁扣，就这样茫然无言。光阴一寸寸流过，慵然扫视眼前的小河、竹林、田园，黄昏缠绵，暮霭缱绻，我想静静地躺下来无声无息……妈妈，我走不动了。每走一步，乡音萦耳；每一回头，亲情漫流。春风拦路，牵衣挽留；小草招摇，举手道别。脚下，这是生我哺我的衣胞之地啊，这是养我育我的故园之恋啊，这片深情的土地里埋没着我瘦弱的祖先，门前清澈的小河中流淌着我贫瘠的童年。妈妈，您不在，今后还有谁嘱我添衣、劝我饱食？还有谁唤我等我回家过年？谁还会亦步亦趋、牵肠挂肚的念我，谁还会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爱我……慈母千滴血，孕我一条命，羊也跪乳，鸦也反哺。妈妈，您不在，而今一切枉然虚空，我感到无边无底的孤单和凄清。一步步缓缓走到高家墩子拐弯向北处，转头凝望绿树笼罩下寂寞的老屋和妈妈您迷糊的坟茔，我深深地弯下腰身，沐着深凉的晚风，披着压蔓的暮色，默默地鞠躬、鞠躬……
抬起头，我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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