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孤独

  南京市中华中学 杭晨旖

  万万年前，我从花果山上的一块石头中蹦出。

  如天所见，我是一只猴子。

  且说说我与那四海八荒的缘，再道道我与那九合六州的孽。

  守了水帘洞三百年的老猴子告诉我：“大圣，您降生的那块石是女娲补天时落下来的仙物啊。”

  九重天上那位我甚看不起眼的二郎神却说过：“你不过是出身低贱的妖候，还不速速归降。”

  誓用五指山压住我这齐天大圣的如来老儿嘱咐道：“我要你等一个人。”

  五百年过去，老猴子死了，二郎神带着哮天犬游历天下，如来在天外境久久不归，我也已在这五指山下等风来，等人归，等沧海桑田五百年了。不是说不寂寞，只是不愿承认。又一轮明月陪伴，曾举头悄悄忆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们。当年向菩提老祖拜师学艺，仅仅为了护猴儿一世安宁。那是因为自己一出生便踏足花果山这片净土，是因为幼时与小猴们手持树棍玩闹的场景至今不忘，是因为离开时他们说花果山是齐天大圣的家，猴儿们是齐天大圣的亲人。不长不短的年岁里，尝过盛世热闹的猴儿，怎舍得孤苦与山为伴？孤独，是一只候的狂欢。

  我在孤眠中等待救赎。

  曾经我以为如来老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烦的人，毕竟他压了我五百年。直到我遇见了江流儿，他念了我一辈子。

  他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和尚，我是个自己都不清楚活了多少年岁的老猴子。如来老儿要我等一个人，莫非竟是这个小屁孩？罢了罢了，小和尚的血解开了我的封印，从我爬出早已被春夏秋冬的宿命纠缠长出密密麻麻苔藓的五指山边缘洞口的时候，这世上再也没有齐天大圣了，只有孙悟空。我认命般牵起他的手，走向前方。那牵着一匹白龙马的小和尚，从观音处得了降我的紧箍咒，领了投在猪圈里的天蓬元帅猪八戒，带上流沙河里忠心耿耿的沙和尚。我们师徒四人从东土大唐出发，前往大雷音寺取经。俺老孙一个筋斗云就能解决的事，偏偏佛要我在尘世间走一回寻常路，顺带，做一回人。都说人有七情六欲，这可不，江流儿那个小屁孩，每当俺老孙无意中抱怨天道不公，就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合起手掌与我说教；他也总在八戒不堪人间苦难嘟囔着回高老庄时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耐心劝他“积德行善，莫要荣华富贵”；他最喜欢与沙僧作伴品读佛家的经文道书。

  佛说江流儿是九世修行，到第十世才遇到孙悟空。我常常想，这九世里他经历了什么，才能使他在第十世成为一个大彻大悟的取经人，这是一个能让一只猴子忘记孤独的问题。只是后来诸事太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使我分了心扰了绪。从最初一天到晚想着法摆脱同行的一大一小的两个和尚、一头猪和一匹马，慢慢变为思索着如何保护江流儿尽早抵达西天取得经书，到现在习惯了他动不动威胁我的“紧箍咒”，习惯了八戒一路可忘师兄可忘师父绝不可忘化斋的猪头样，习惯了沙僧有意无意口中冒出的“善哉善哉”……是了，我们这些孤独的生命，并不孤独了。

  后来沙僧告诉我，他想陪着江流儿长大。记得当时我嗤笑了一声，说：“小屁孩还是凡身，待阳寿竭尽，你也随之而去？”沙僧那天仰望星空说了好多好多话，讲了好多好多大道理，当时我没听进去。如今想来，我固以骄傲的本领终是虚幻，布满腥风血雨的手掌终是被小和尚的白净得没有一丝污秽的小手牵上，一个孤独的毛猴终是一个有情的人。我随着江流儿，看过人世间悲欢离合，见识高山流水之险峻，尝尽风雪交加之辛苦。我是那么地努力，想成为一个人。

  去年我踩着空儿，回了趟花果山。六耳猕猴揶揄着打趣道：“幸亏我当初被你打到了花果山，否则得跟着小和尚受苦受难，如你今日这般。”我还未缓神儿，一群小猴子扑到六耳猕猴身上为我打抱不平，他们挠着打着闹着，六耳也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地瞪着猴儿们。我在一边看了好久，觉得这六耳啊，过得也挺好。可惜，没我好。我有江流儿啊。

  我已陪江流儿走了十几年，他第一次见我时，便说：“这么远要走一辈子吧。”你的一辈子是多久，我的一生又到底有多漫长？过去我们都孤独地活着，你心里是佛，我只有恨。我曾恨过上天在我出生时不许诺给我一个家庭，吝啬到不屑于赐我一个名字。我也曾恨过众神们在看到如来老儿将我压在五指山下时的嘲笑，更恨过六界所有不孤独不寂寞的生灵，恨自己不会爱人。当一个人心里只有恨的时候，便是他最孤独的时候。当一个人心里有了爱，过去的种种，都微不足道了。不是吗？

  我尝以为是孤独造就了热闹。我尝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尝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尝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我是孙悟空，我并不孤独。

  名师点评：一度厌烦“故事新编”式的“老树新花”、“借力打力”，因其“生发”源于经典以至熟套俗熟，“老树”力度过大，以至借力处于弱势。但也有以“我”为主，以至“六经注我”的文章，还是借“老树”，却自己开出全新的“花”。人、事、物，在全新语境下迥然异趣，却又似乎合于经久的格局。此文的意趣在于，以五百年以至整个生存的孤独，托之于《西游记》，由叙事呈现的理路，在原有脉络中别出新意，令人更新耳目。猿、人、圣、仙、佛，孙悟空的心史，在孤独到“爱”的陶冶中，虽或牵强，但作者给出了似乎现代的“缘由”。“我”与“孙悟空”的相互代入，不妨说，为传统文化的现代生成，提供了一种可贵的精神力量。不过，应当指出，此文胜在那种全心全意的代入感和遥看遥知的智慧的疏离。两者间的张力，颇堪玩味。——骆冬青（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