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桂花香

孙天啸

刚搬进这个别墅区的时候，每次从邻居老丁家门口走过，都隐隐地闻到一阵幽香。匆忙之间彷徨四顾，也无猎获。过了几天，突然感到这香气浓郁起来，未近门前而馥郁扑鼻。我停下脚步，认真仔细地搜寻。红枫、月季、枇杷、无花果。哇，那一树桂花，披挂着绵厚的金色雪花，瘦艳，华美，澎湃如浪。

微闭上眼睛，摇摇头，吸吸鼻，香味如线地沁入心脾，我享受了好一会儿。睁开双眼，数不过来的桂花粘在枝条上，若一把把微型黄伞，又如一路路小鸟依人，只能近观，而不忍触碰。恍惚之中，我不由想起高家墩子的桂花树。二奶奶院子后的菜地里，就有一棵。好像不是人为栽植的，没有主干，三四根浅白色枝条，蓬勃向上，如大盆景。开花时节，一朵朵浅淡的黄，大小如衫衣纽扣。香，不是很多，凑上去方感丝缕入鼻。墩子河坡上比桂花漂亮的花，多了去了，姹紫嫣红，如花田盛开。大多数人没在意桂花，只有姑娘们蹑手蹑脚地寻香踏园，采摘一二，装进小瓶子放在梳妆台前。不过，也有小伙子偷过，慌张，逡巡，粗鲁，连枝折断，遮藏在衣襟里，大概是为了讨好心中佳人。二奶奶佯装不见，关上后窗，意思让小伙子们手脚轻点，就是心疼了园子里新出的菜苗。

礼拜日，小区里的上班族大都休息，早饭后，习惯聚在巷口片刻闲谈。悠然晚起，我沿着笑声踱到老丁家门前。哦，满眼香气，神清气爽，似要把我层层包围、紧裹。花黄黄的，小小的，一枝枝，一簇簇。邻居姑娘、新媳妇们团聚树下，一个个踮起脚跟，正在采桂花。左手挽着淘箩，右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抓住花蒂一掐，手起花落。读古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上网查询，方约略知道桂花树种繁多。金桂，银桂，丹桂,还有四季桂，即月桂，等等。二奶奶院后的，是月桂，每月开放，花色淡且花型小。老丁家的这棵，应该是金桂。花色黄，花朵大，花香重。看爱人将摊在淘箩底层的桂花，倾倒在餐桌上，细心挑拣。拨去细屑的绿叶和茎蒂，清水一冲，晾干，置于玻璃罐中。她加了些白糖，用竹针轻轻地搅拌，尔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冰箱最上层，说是腌制桂花糕。待日后糯米圆子装馅时，挑一点掺和。我打趣道：“斯桂花糕者，闻之，清香四溢；食之，口舌生津。色香兼俱，乃国之美味也。”话虽酸点，但不是揶揄，是真喜欢桂花。

时隔半载，同学聚会上我说起桂花，不胜向往。有一同学是做花草生意的，遂送我两盆，放在院落里端。一盆大些，黑陶盆，金桂；一盆小些，漆红盆，月桂。我喜不自禁，几乎天天凝望，日日抚枝。水，适时浇；肥，适时垩。风起雨落，我去端详；霜降雪飞，我将其移运檐下。开花，闻香；长干，扶直。冬季，把旁逸斜出的枝条剪除；夏日，把树干下端的茎叶删去。美好的侍应时光，风雅的独享馨香。桂花波俏，一两朵不足以瞩目。顽皮似的，总在一夜之间满树绽放，将我撞个满怀。深秋的傍晚，蚊尽而虫眠，天上月儿园，地上花儿香，我们在树下品茶，叙说家常。春日的黄昏，温软迷人，日未落而月未出，我们倚树共读，共举咸菜温粥。

令人臆想不到的是，越过围墙的那棵金桂，树顶上竟然有一个鸟窝，触手不及。从此，每过树下，我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搅了鸟儿。清晨，我在三楼阳台俯视，灰黑色的喜鹊从鸟窝频繁地飞出飞进，原来是在喂食。鸟窝里，几只小鸟挤挤挨挨地坐着，仰着头，张着鲜红的小嘴。我大气不敢出。要咳嗽，赶紧转身回房。渐渐地，我发现那一窝野喜鹊毛色发亮，有点怕人惊扰。从此，喜鹊窝盛满欢乐与吉祥，叽叽喳喳，成为喜讯传播中心。我想，田园的生态美，最初应为鸟儿探知。它们抢占制高点，搭好景观台，瞭望天上人间的美丽风光。这鸟窝，是喜鹊与桂树的爱情信物，是摇篮，也是硕果，是我们家庭院里的一颗美人痣。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两棵桂树陆续有些萎顿。先是落叶纷纷，每天早上，我都去清扫。每次打扫，都心疼一会儿。继而是叶片半焦半枯，直至全枯全黄，随风飘零，“啪”的一声坠地，让人竦然一揪。邻居老丁来看，背着手，转悠一圈，俨然农艺师视察，说可能肥垩多了；弄花草的同学来，掰开枝，翻了土，说是水浇多了。这两样，我都俯首承认。确实，稍微看到树叶有点干，不葱郁，我不是浇水就是施肥。结果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两棵桂树，没有越过几年冬雪，枝脆叶秃，呜呼哀哉。我吃力地把花盆拖向紫竹花坛旁，禁不住双眼浸润……

无独有偶，那次走到老丁家门口，蓦然发现那棵长在地上的金桂不翼而飞。原来老丁装修房子的脚手一倒，折断了树干。加上浓叶遮窗，堵气塞风，所以干脆连根拔起，移栽别处。草木有情，我焉能无动于衷。我站在桂花树的泥坑边，久视无语，黯然地默默祈祷，愿移植的桂花归宿温良。所幸的是，小区周围的绿岛和观光带，不知何时已栽植了桂树，此消彼长，这倒也给了我些许安慰。

一年秋意浓，十里桂花香。有人云，如果灵魂有香气，那一定是桂花。我说，秋天的记忆，就是桂花香。此刻，不由想起李白“绿叶垂芳根”的南山，白居易的“山寺月中寻桂子”的杭州；想起韩愈“苍苍森八桂”的桂林，还有杨万里的“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的月宫嫦娥，更有李清照“自是花中第一流”那如约而至的似金粟似繁星的惊喜和绚烂……

光阴倥偬，物是人非，我时常怀念与桂花树在一起的日子。蓬蓬玉立，四季里葱郁长青。花，不招摇；树，不炫耀。淡泊，宁静，每每让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