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草木间

璎  珞

女友托人捎回一提无锡小笼。包装朴拙。解开细草绳，掀开洋红纸，揭开圆圆的细篾片儿，十来只小巧玲珑的汤包稳稳地坐在另一片细篾片儿上。未尝，仅眼观，已觉口舌生津。

蒲莞之技，萑苇之器，由来已久。早在新石器时代，人类已经学会利用篾席模印在陶器器壁上印制“十”字、“人”字纹；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的苇席残片，距今已有7000多年；《诗经·国风·豳风》中说——“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竹、柳、藤等草本植物天生泼辣，具有易得、柔韧、透气等诸多优点。再经巧手造作，制成的物件、器具品目繁多，用途广泛。

旧光阴里，草木制品是家常器物。

外公外婆家在古镇老街上。三汲篓巷里住着王篾匠，老街东头还有专门的竹器店、农具厂门市部。老街寻常人家使用的器具大多是竹制草编，比如：竹梯、竹榻、藤椅、草席、凉席、淘箩、竹篮、竹筛、竹匾、杞柳针匾、杞柳笆斗、稻草拜垫、蒲团，等等。洒扫用的炊帚、笤帚，则是由竹丝（枝）、芦稷或者芦花扎制。

冬至前后，家家便于淘洗、沥水、盛放、晾晒、风干的大小草木器物纷纷派上用场。竹筛里晾着再照几个太阳就准备下坛子腌制的萝卜干，竹匾里摊着准备浸泡做酱油的霉豆子，大淘箩靠井边沥着刚淘洗过的雪白糯米，笆斗里盛着刚蒸的包子、馒头、米饼……空气里氤氲着水汽，弥漫着米面的甜香。

乡下，更是草木的天地。竹子、杞柳、菖蒲、芦苇、茅草，农家门前屋后、河塘边、沟渠边随处可见。因此，扁担、竹篮、竹耙、连枷、竹笼、柳框、笊篱……家家均有；搓草绳、押箔子，几乎人人皆会。

搓草绳最简单，双手合掌，掌心发力搓两股茅草（稻草），边搓，边添茅草（稻草）。箔子又叫柴帘，用芦苇借助一种特制的长凳编制而成。箔子主要用来晾晒，晒饼各儿、馒头片儿，晒焯过水的酸菜……也在大伏天曝晒各种冬天的衣服，谓之“曝伏”。箔子可卷，易收纳。蒲席与稿荐类似，旧时二者都用作床垫，保暖、透气、清香。稿荐的原材料是去掉碎叶的干稻草，蒲席的原材料是柔韧颀长的蒲叶，制成的席更干净、暄腾、保暖。打草鞋、做毛窝窝是技术活儿，并非人人皆会，因此，即使农家，也需要买。

虽非农人，我的父亲手巧。他会剔麦秸编辫子打草帽，会种芦稷伐掸子（即扎笤帚），还会割蒲草晒干编蒲席。

曾经，我也爱美妆、喜华服。越近天命之年，则越亲近素淡、清简，尤喜萑苇之器。家中日常盛放红薯、芋艿、黄豆、干粉皮等等的柳框、竹匾、竹筛，大大小小已经不下二十个，出差千里之外的四川，依旧流连于草编竹器店，几番激烈思想挣扎，还是禁不住又打包空运回竹编的鱼篓、元宝篮、单肩背包、手拎提包。

张爱玲的《公寓生活记趣》有这样一段话——“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令我印象深刻。

常想个中缘由，近来似略有所悟。大概草木如人，人如草木，本就泥生土长该接地气，一旦遭逢活色生香的烟火气，则会生出格外的明艳、愉悦。

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守得清简又活得有趣，方为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