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华 青年作家、影视编剧。擅写推理小说,作品横跨小说、电影、电视等多个领域。现为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江苏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晚上在小区跑步,经过两位边散步边闲聊的邻居,听到她们的只言片语。
“你家孩子真省心,成绩好,又听话,不像我家的,愁死我了!”
“你儿子不也挺好嘛,每次见面都知道打招呼,身体又结实。”
“身体结实有什么用?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最怕去学校开家长会,简直是折磨。”
“为什么?”“身边个个都是好孩子,就我家一个坏孩子。不瞒你说,我这个当家长的头都抬不起来……”
某一年,期末考试了。第二天早上,小学生闹闹对我们讲述了他昨晚的梦。
“……老师告诉我,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我高兴极了。还没高兴完,听见老师大叫,说你考的是倒数第一!原来我考了零分!我很难过,拿着卷子回家,结果家长知道我考了倒数第一气得要命,拿着刀子要杀我,我吓死了……后来家长把我打了一顿。再后来家里的一只猪蹄也跑过来使劲踢了我一脚,还骂我:你这么笨,简直比我们猪还笨!”
讲这个梦时,他一直是笑嘻嘻的。我们起先听他讲的时候,也都笑了。
可是形势急转直下,原来那“第一”是倒数的。刚想宽慰他“梦是反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家长提刀要杀人”这一节,大为惊骇,几个“家长”互相看看,忙打断他的讲述,问他梦里那“家长”到底是哪位,他支吾了半天,自己也弄不清,看来梦里的“家长”就是个概念,不一定具体到某个人。
等他讲到猪蹄的环节时,自个儿忍不住笑出声,我们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我们再三告诉他,这个梦是完全不真实的。“就算你真的考了零分,真的考了倒数第一,家长也不可能那样对你!”
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宽慰,看来都不起作用。小小的人儿双手支着下巴,虽然笑着,眼睛里却是抹不掉的惊惧犹疑。
更早的记忆片段从我脑海深处浮现。
小学毕业那年,我在我们那个小小的附属小学考了全校第一,意外提升了父母的期望值,他们因此变更了计划,克服阻力将我转入一所较好的中学。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想努力给父母看。开学不久的第一次数学测验,我得了79分,数学老师要求每个学生要将试卷带回家给家长签字。
我背着书包回家,书包里藏着那份试卷。短短一段路,走啊走,走到天黑才到家。整晚不敢看父母的眼睛,更不敢将试卷拿出来。夜里睡不着,想改分数,欺骗家长,想假冒签字,欺骗老师。第二天早上,又背着那张没签字的试卷去学校,离学校越近,恐惧越深。想逃学,想离家出走,甚至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想:要不然就死了吧,不用面对不敢面对的事实……
终于还是蹭到数学老师的办公室。也许老师看出我神情太凝重了,小心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从书包里拿出那份没签字的试卷,觉得那就是一份将我由“好孩子”变为“坏孩子”的判决书。
“老师,我爸会失望的,”我充满羞愧,哭着恳求老师,“能不能给我加一分?”
我隐约记得,老师既没有给我加上那一分,也没再要求家长签字。
那个情节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但并未结束。很多年里,我不断重复一个噩梦——我又回到课堂,看着满卷的试题,一个答案也不会。
我把这个梦定义为“噩梦之最”。它统治了我二十几年,即便在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自强、独立、完整的年龄,仍会在某些夜晚散发它的余威。
如果我停下来告诉那位邻居我的噩梦,今晚回到家,她是否愿意从儿子心头揭下那张她亲手贴上的标签?
那张“坏孩子”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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