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仙人掌

文 | 陈家伟

传说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株仙人掌是没有刺的。

没有刺的仙人掌非常快乐，走到哪里都笑嘻嘻。他是所有植物中最快乐的。有一天，仙人掌遇到水仙花。他喜欢水仙花，每天看着她，就很快乐，但水仙花看起来不快乐，她说：“你为什么每天都笑嘻嘻？”仙人掌不知怎么答，只是笑。水仙花说：“你知道什么是伤心吗？”仙人掌摇摇头，他说：“那你告诉我什么是伤心？”水仙花说：“我不会告诉你，你得自己去找。”水仙花走开了。他看着水仙花的背影，想着她的问题。

快乐的仙人掌以前从不思考问题。

到底什么是伤心？仙人掌去问向日葵。向日葵忸怩半天，“我的伤心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仙人掌急了，“求求你告诉我吧。”向日葵看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那好吧，我破例告诉你。不过你不能说出去。”仙人掌点点头。向日葵压低声音，很轻很轻地在他耳边慢慢说：“我想每天都能晒太阳，但不是每一天都放晴。”说到这里，向日葵眼泪就掉下来,他说：“感觉好多了。”

仙人掌站在那里，心里想：“伤心是不能每天晒太阳。”这时候向日葵突然大叫：“你脸上有个孔！”仙人掌低下头说：“忘了告诉你，我只要听见秘密，脸上就有孔。”向日葵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关系？”仙人掌说：“你的秘密我不说，但它会从孔里跑出去，乘着风吹向世界各地。小孔自己会消失，但不确定什么时候，上一个小孔过了三年才愈合。”“你为什么不早说？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不伤心。”仙人掌说：“不担心你的秘密被别的植物知道？”向日葵想了想，“是挺害羞的。这样吧，我找根刺把孔堵住，秘密就被锁在里面了。”仙人掌说：“好主意。”

向日葵很快找来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他脸上那处细孔里。“再见，仙人掌。”这天晚上，仙人掌没睡着，他想着白天向日葵的伤心秘密，但自己伤心不起来。“伤心就是不能每天晒太阳。”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找到水仙花的答案。他摸摸脸上的刺，有点痛，但觉得很开心。

第二天，仙人掌去找水仙花。“水仙花，我知道什么是伤心。”水仙花懒懒地转过头看他，“你脸上是什么？”仙人掌说：“你问题的答案。”水仙花笑了，“伤心是什么？”“你得保证不告诉别人。”水仙花嘟起嘴，“我从不泄露秘密。”仙人掌凑近她，兴奋地说：“伤心就是不能每天晒太阳。”她哈哈大笑，身子险些朝后倒下去。“这不是伤心。”仙人掌很失望，脸上那根刺隐隐作痛。他心想，向日葵骗了他。

仙人掌知趣地走开了。他想找到水仙花问题的真正答案，这样她或许能朝他笑笑。他就这样在路上走啊走啊，遇上了茉莉花。他就问她：“你知道什么是伤心吗？你愿意告诉我你的伤心秘密吗？”茉莉花说：“你脸上是什么？”“我脸上是一个错误的伤心答案。”茉莉花说：“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伤心秘密？我不想说，会难过的。”仙人掌摸摸她的头，“告诉我吧，也许你会好过。我真的想知道伤心的秘密。”

茉莉花的眼睛很大，里面好像常年积着眼泪，永远掉不下来似的。所有的植物都知道，茉莉花是最有同情心的。“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也不介意你说出去。”仙人掌感激地抱住她，脸上的刺险些扎到她。茉莉花松开他的拥抱，说：“我的花香总传不远。”

茉莉花说完自己的秘密，看起来开心极了，“从来没这么轻松过，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植物。谢谢你仙人掌，再见。”“请留步。”仙人掌拉住她。“我有种怪病，只要一听秘密，脸上就有孔。而你的秘密，可能会从这儿跑出去。”茉莉花说：“太不可思议了。不过那又怎样？我不介意。”“还是找根刺锁起来吧，像我这边脸一样。”茉莉花微微一笑，很快，她也找来一根刺，轻轻地扎到另外一处孔里。这次他觉得，没有向日葵扎得那么痛。

晚上他又失眠。“伤心就是花香传不远。”他想，茉莉花不骗人，这一定是水仙花想要的答案。

天还没亮他就起来去找水仙花，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没醒。他就静静地一直等，等到天完全亮，阳光洒在她身上。“哎呀，你怎么没个声儿，吓死我了！”仙人掌不说话，开心地朝她笑。水仙花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怎么，知道什么是伤心了？”仙人掌说：“伤心就是花香传不远。”水仙花睁大眼，他听着自己的心跳。

“这不是伤心。算了，像你这样的植物怎么可能知道。你整天笑嘻嘻的，真讨厌！”他不甘心，“可是茉莉花不会骗我。”水仙花笑了，他第一次见她笑。

仙人掌糊涂了，但他不打算放弃。这时他心里有个念头，决定搜集植物界各种各样的伤心秘密，里面一定有一个是水仙花的答案。

他就这样上路了。

他开始寻找世界上所有的伤心植物。他发现所有的伤心植物都认识他，都愿意告诉他伤心秘密。他们都准备了一根刺，在等待他身上出现细孔的刹那就扎进去。后来他才终于从一朵郁金香那里知道了原因。大家都听茉莉花说，有一株脸上有刺的家伙能让大家变快乐，只要把秘密告诉他，再用刺锁起来，秘密就不会跑出去。

仙人掌成了所有植物中最值得信任的伤心秘密回收站。

他就这样收集了好多好多的伤心秘密，有些很长，有些很短。他身上的刺越来越多，找他倾诉秘密的植物也越来越多。所有的植物，在扎完刺的一瞬间都转身离开，如释重负地长嘘一口气。其中他记得，只有一朵紫罗兰在说完自己秘密的三天以后又回来找他，原因是再次确认她的刺扎没扎牢。

浑身扎满刺的仙人掌感觉自己不像仙人掌了。有次他经过一条河，看见水里的倒影，“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他终于在某个晚上想起了水仙花，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请再等等，你的伤心答案一定在这么多刺的某一根里。”他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空隙都被扎上了刺，密密匝匝。

很快，这件事传到了水仙花耳朵里。水仙花听说大家找过仙人掌之后都很快乐，她也想快乐。虽然她曾经讨厌过他，但还是决定去找他。她找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片沙漠里看到他。他的刺像衣服一样包裹着他，她差点没认出来。“你怎么站在这里？”仙人掌看到水仙花，羞愧地把脸转过去。“水仙花，你怎么来了？我还没找到你要的答案。”“你在找我要的答案？”仙人掌低下头，“如果我能找到你伤心的秘密，你也许就不伤心了。你不像别的植物愿意和我分享秘密。”水仙花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再找了，我告诉你。”

仙人掌说：“是真的吗？你愿意告诉我你的伤心秘密？”“嗯，你看，我带了这个。”仙人掌看到她手上的刺。“我想告诉你，我最难过的是……”“慢着，水仙花！”“怎么？”水仙花惊讶地看着他。仙人掌迟疑片刻，说：“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我发现我身上的孔越来越小，没有刺扎得进去了，如果你说了，秘密会从孔里跑出去，乘着风飘向世界各地。你还愿意说吗？”

水仙花犹豫了，过了好久，她说：“那算了，我不想这个秘密被泄露。”

水仙花走了，也带走了她的秘密。从前快乐的仙人掌在沙漠里哭了。“原来伤心是这个样子。”他好像一下子理解了身上每根刺里的伤心，向日葵的、茉莉花的、紫罗兰的、豌豆的、含羞草的……它们纠缠、撕咬着他的快乐。他哭得昏天黑地。

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他决定把这些刺都拔掉，让秘密飞出去，乘着风吹向四面八方。但他发现，这些刺已经成为他肉体的一部分，拔不掉了。他只好重新去找这些秘密的主人，他想，如果他也能倾诉一下伤心，没准就能把秘密还给他们，自己就会快乐。

他找到向日葵，但向日葵说：“不要，我不想听。”他找到茉莉花，她却说：“我现在很快乐，不想回到以前。”

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他只好不停地哭，哭到后面就不说话了。从前快乐的仙人掌成了最不快乐的植物，而他的后代们也像他一样不快乐，他们身上长满了刺，连人类都不敢碰。

因为他们知道，每根刺后面都有个伤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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