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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迷途




大骟驼不耐烦起来,它明明知道我迷路了,它也明明知道回家的方向,可是它却领着我朝另外的方向前进了。





还有几天就又到6月30号了,这是牲畜分群、牧民转进夏营盘的切分点。队长兰虎子骑着他那匹黑色走马“哗哗哗”的从一个畜牧点跑到下一个畜牧点,挨家挨户的跟大家讨论草场的分配,然后召开社员大会确定分配方案。会计二栓子骑着他那匹黑不黑红不红的枣红马,就像这匹马一样,没精打采地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兰虎子的快马。倒不是他不愿意相跟着队长,也不是因为这匹打死也不给跑的灰疙狍(形容不是个东西的东西。“疙狍”:顽固的,死赖的),他实在是不敢面对社员的质询,账本上的红色数字不断地在变大,去年年终到今年年初,卖毛卖皮卖肉卖牲口的钱,跟社员年底分红,每个月全体牧民买口粮,平日里接待公社下来的干部,人吃马喂的,唉!


老骆驼倌其木德刚把营盘打扫干净,正在查看拴骆驼羔子的鬃绳,生怕绳子缠绕住小骆驼的脖子和长腿,就看到从不远的山梁上一泡烟尘,便扭脸对我们说:“嗨,达拉嘎(蒙语,领导,官长,首领,这里是指称干部)来了!”我和铁柱相视一笑。


骆驼群从来都是捡最丰盛的水草而居的,其木德老头说搬去哪里,甚时候搬,都是自己决定,他说了算。先斩后奏的方式不仅让马倌们吃惊和赞赏,兰虎子队长和格拉玛书记也说不出个啥,还要陪着笑脸关切地嘘寒问暖,尽量满足骆驼群的需要。谁让骆驼群是大队卖毛的生产大户呢,这一群一百二十多头的骆驼群,每年春天卖的毛要顶好几群羊的毛。尤其是细细的黄金般闪亮的驼绒,那才是高档的好东西。


羊群只有冬营盘和夏营盘两处放牧点,而骆驼群有三处或四处。每年春天产羔子的时候,骆驼群就搬到锡拉木伦河河边,背风又温暖湿润的温多尔包沁,跟牛倌曲勒赫穆相跟着搭伴而居。有传言说是因为牛倌的察虹琪(蒙语,女主人,这里指称牛倌的妻子)跟老头儿是多年的相好,其实根本就是胡的啦(蒙语,胡说八道),其木德不过就是因为守着牛群平日里有奶喝,产羔子的时候有黄油,好照顾体力微弱的小生命。倒是兰虎子,听说他才是牛倌女人的搭伙计,不过也只是传说,没有人印证过。


兰虎子在蒙古包后面的马桩边下了马,瞭了瞭还不见踪影的二栓子,嘴里咕囔了一句骂人的话,便给自己的大走马栓了马绊(套在马两个前脚踝上皮制的镣铐,减缓马的行进),放开吃草去了。其木德吆喝他一句:“你也不怕马吃出了病?”兰虎子答道:“不咋,说几句话喝了茶还要走的。”二栓子也来到下了马,恭恭敬敬的给其木德行了礼,栓好了自己的马。其木德喜笑颜开的把两位达拉嘎让进了蒙古包。兰虎子扭身对我俩说:“你俩也进来听听吧。”


其木德把两位达拉嘎安排上首盘腿坐下,给达拉嘎面前放好炒米盒子,黄油碗,炸包和奶食盘子,自己在火炉前烧茶,我和铁柱圪蹴(跪姿)在下首,听他们谈论草场、雨水、驼群和搬家的事宜。其木德说,驼群要提前迁移到夏营盘绍道牧场去,不然去迟了就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扎营了。最好明天就让车倌沃尔塔过来搬家。兰虎子一边答应着,一边给自己的碗里抓把炒米,捏碎奶食,舀了一勺黄油,沏上茶。二栓子看来是饿了,把一个炸包包一掰四块,用热茶泡上,等不及的用手抓起一块就送进了嘴里。然后对其木德说:“我让常日隆一起相跟着来吧,沃尔塔给你搬家,常日隆把毛包拉上大庙供销社卖了,你们就不用拉去绍道卖了。”看来会计是着急着要赶快变现,不然,全体牧民转场需要的资金太紧张了。


兰虎子扭脸对我俩说:“这一向你们俩干的不错!驼毛招(用类似耙子梳子那样的工具,把绵羊、山羊、骆驼身上春季脱落的毛抓出来)的多,捡得很干净,卖的等级很好,难为你们这些知识青年了。本来嘛,城里来的娃,哪里干过这么苦重的活,风里来雨里去的,都把你们晒成黑炭了。”其木德高兴的点头,对兰虎子说:“他们俩的工分你不要跟别的知识青年一样,要高一点。”兰虎子说:“那当然,骆驼倌马倌的工分在咱们队都是最高的,他们俩的工分跟你一样!”我跟铁柱连忙道谢。兰虎子说:“你们知识青年来到这里接受再教育很不容易,留在队里的那些娃们还不是挖土拉水脱坯打砖盖房,累的饭都吃不成。队里安排老张给大家做饭呢,还又杀了一只羊,队里出一半的钱,另一半年底决算。”说罢,把碗里的茶喝干,舌头一卷,舔干净剩余的炒米,伸手拽下头顶上挂着的毛巾,擦干净茶碗,双手恭敬的捧还给其木德,站起身说:“走啦。”我跟铁柱连忙也站起来,让出道来。兰虎子走出来,取下进门时留在门边的马鞭,向边吃边走远的黑走马那边踅过去,回过头对二栓子说:“要不,你吃完饭了再回去?我先走了?”二栓子不敢,忙的放下碗,其木德抓起两个包包,往二栓子怀里放,说:“路上吃吧。”


达拉嘎走了,山梁上又传来母驼的叫声,几只母驼慌慌张张的急冲下来,驼羔子们都站起身来,朝着母驼叫着,蹦着,急盼着妈妈来给它们喂奶。母驼一只只来到驼羔的身边,小驼羔高兴的吸吮着母亲的奶汁,有几只驼羔还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不安地扯着笼头,昂着头寻找迟到的母亲。


其后,大部队回来了。年轻的小母驼和小公驼冲向河边,两条前腿大大的分开着,支撑着身体,长长的脖子远远的伸出去,尽量把嘴巴探到流动的清澈冰冷的河水中,吧唧吧唧大口喝着水。随后而来的是青年的和中年的骆驼,它们排在年轻小驼的身后,略显拥挤的等待着。家长老儿驼站在后面的土包上警觉的环视着四周,见到那几只调皮又不守秩序的骟驼,就吼叫着训斥着它,甚至弯下头用嘴去驱逐。精明的“小密探”用一只眼睛瞄着老儿驼的一举一动,另一只眼睛瞅着排队的驼群,霎时间就钻到前面,抢在前面喝了水。老儿驼也不生气,因为“小密探”不是自己的家族成员,是从远处跑来的流浪汉,也不知道是哪个队的,一只耳朵上钉着铝片的耳记,头顶上的一簇毛翘起着,长相很像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密探,铁柱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在我们的眼里,每一只骆驼都跟人一样,不同的身量体貌相貌,都是很容易区别的,甚至它们的朋友圈,平时都是哪几只相跟着扎推吃草休息,收拢驼群的时候,只要发现其中的一只不在,便知道这一小群都不在,就要去寻找。或者,它们走进了哪条山沟,或者,它们躲在了边墙(金长城遗址)的另一边。有一次,为了找一小群骆驼,其中就有小密探,我和铁柱分头跑了很远,跑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直到傍晚,我俩回到分手的地方,还在纳闷它们钻到哪儿去了?还在用望远镜四处看的时候,一扭脸,就看见小密探领着它的朋友从我俩身边的山沟里走了出来。气的我俩骂着,我俩的座骑也气得喷着响鼻哼哼着。


喝过水的骆驼,有的站在岸堤上吹着凉风,有的躺在沙滩上打滚蹭痒。这个时候的骆驼难看极了,瞎勒瞪(蒙语,裸体的)的没有毛的灰黑色的身体,极容易被花甲子叮咬。只要被叮住,花甲子嘴巴就深深的扎进皮肤中,直到吸足了血,吃饱了的花甲子才自行脱落下来。这个时候,我们就要走到每一只骆驼的身边,在它们身上寻找花甲子,用烟头烫,使花甲子退出尖锐的嘴巴,然后捏死它!吃饱喝足的骆驼就舒坦的卧在沙地上,脖子伸出去,头搭在前面,下巴贴着地面,眯起眼,瞌睡起来。午后的阳光下,热起来了,我们也可以回到蒙古包里喝茶休息了。


眼看太阳到了西边,大约五六点时分,铁柱在擀着面片,其木德去外面撮干驼粪准备架火煮饭,看到驼群出动了。他连忙喊我,要我马上去把驼群赶去另一个方向,说:“赶快去!不然驼群就会顶着风跑到阿队的饲料地里去了!”因为天气热,我当时只穿着一件背心,抓起一件棉衣,拿上笼头和长鞭跑出去,抓住离我最近的一只骟驼,套上笼头,把棉衣垫在驼峰中间权当鞍騠,骑上就去追赶迎风跑远的驼群。大骟驼见到驼群走远,也急急忙忙的追赶自己的队伍。等我追到驼群的后面,就见整个驼群一百二十多只骆驼首尾相连,排成长长的一条线,由小密探带领着,迎着风,抬头挺胸,勇往直前,向着饲料地挺进!老儿驼正从队尾,低着头向最前面飞奔。我大喝一声:“嗨!!”接着长鞭一挥“啪”的一声,队伍立马停止了前进,全体扭过脖子向后看,小密探瞪着迷茫的若无其事的眼睛,年轻的母驼惊慌的眼神,老儿驼冷静无畏的眼光,一律看着我。然后,全体向左转,都看着老儿驼。老儿驼知道这次集体大逃亡失败了,没办法,只好悻悻地领着驼群转向九十度,慢慢的朝大觇标方向踱度着低头而去。我生怕它们再扭头跑向饲料地,于是就慢慢地尾随着驼群,将它们推到草原深处。


这个时候,乌云突然间堆积起来,天立刻晦暗了,闪电在远处不停的跳跃着,隆隆的雷声紧跟着就传了过来。一阵寒风袭来,我急忙穿上棉衣骑着骆驼往回跑,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密集的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大骟驼紧张的迈开长腿,不知所措地急奔着。突然,它停下来不走了。任我吆喝着,捶打着,就是再也不肯前进一步了。最后,它索性背过身卧下来,任凭雨点敲击着屁股和后背。我也没有办法了,翻身下来,裹紧单薄的棉衣,钻到骆驼的身旁,紧贴着它还有点温度的身体。雨随风变换着方向,骆驼也时不时的转动身体,我也只好跟着它转。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慢慢的停了。再等了一阵,月亮从乌云里探出了头,而四周还是黢黑一片。我从骆驼身旁站起来,骑上它,朝家的方向往回走。大骟驼不安的谨慎的慢腾腾走着,突然,它惊跳起来,差一点就把我扔下来。我只好跳下来,牵着它走回去。它却还是惊慌的四处张望着,跳闪着,就见脚旁的荆条丛里时不时地跳出一只野兔,吓得它总是要从我手里脱缰逃走。这时,已经不是我牵着它走了,反倒是它牵着我走。走着走着,脚下看到宽宽的汽车路了,我知道,沿着这条路是可以走回到驼群的蒙古包的。然而,我看到宽宽的干涸的河床,顿时就懵了,因为晚上看到的河床要比白天看到的宽了很多,心里犹疑着,这个河床不会是锡拉木伦河大河的河床吧?如果走过去,就是去到乌队的饲料地,到了乌队的知青点了。但是,方向也不太对。这个时候月亮已经隐藏起来了,没法判断方向了。转了几圈,我知道,我是迷路了。


大骟驼不耐烦起来,它明明知道我迷路了,它也明明知道回家的方向,可是它却领着我朝另外的方向前进了。我心里想,折腾快半夜了,再折腾半夜天就亮了,任它带着我走吧,随便到哪儿,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只要不再下雨刮风,走到哪儿再说吧。于是,它牵着我,深一脚浅一脚,上一段下一段走着。后来,顺着被雨水侵蚀的山沟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见崖壁下模模糊糊的圐圙(羊圈),我才认出,这是来到了哈勒恩格勒废弃的老营盘。走进去,在断墙角上,还堆积着很多干草。连忙找了三块碎土坯围起来,点起干草烧起来,顿时,热气腾腾冒着烟的干草燃烧着,暖和了全身。大骟驼也安静的卧下来,火光在它的眼睛里跳跃着,它注视着我,好像在对我说:“看到了吧,还是我把你领到了一个安全暖和的地方了,你就不要再责备我,也不要责备你自己啦。”


天慢慢的亮起来,清晨的雾气聚拢起来,寒气也聚拢了。崖壁上的鸟探出头来,瞅着我们,随后,叽叽喳喳的,议论着,飞出来,绕着圐圙探察。我熄灭了余火,再次用尿彻底浇灭了火星,扒拉出一块烧热的土坯,往怀里一踹,骑上骆驼往回走。


又走到汽车路上,看到河床恢复它原有的面貌,不再是那么宽广了。翻过一个小山包,远远的看见温多尔包沁那两座蒙古包,小牛和驼羔安静的睡着,蒙古包的头脑顶还覆盖着,没有伸出烟囱,人也都没有起床。只有其木德蒙古包的门敞开着,老头儿一个人站在外面,朝着我这里瞭望着,看到我的出现,他急急忙忙的向我奔来。我跳下骆驼,扔掉已经冷却的土坯,向老汉跑去。他一把抱住我,颤颤地问:“你跑到哪里去啦?我在外面站了一夜,跑到山包上摇晃着手电筒喊你,你怎么没有看到,没有听见呢?”我心里一酸,抱歉地说:“我真的没有看见,没有听到。我这不是没事嘛,挺好的。”铁柱也跑了过来,一手抓住骆驼的缰绳,一手抓住我的手,说:“老头儿怕你冻着了,怕你被狼吃了!急的要命!我要出去找你吧,他又怕我再找不到。一直说,把个知识青年给丢了,可怎么好呢!”我对铁柱说:“没事啦,骆驼群都在大架子下面的沟里呢,没有跑到饲料地去,你去了就找到了。”


吃过饭,铁柱去寻找驼群,他要把这群不听话的骆驼慢慢赶到绍道牧场去。我留下,帮助其木德收拾东西,装箱打包,拆下蒙古包,装车,迁移到夏营盘。今天会很累的。




(作者介绍:方大卫,男,生于1949年天津(卫)解放前夕。天津一中老三届高中毕业生。1969年4月赴内蒙古四子王旗红格尔公社乌兰忽洞大队插队,1975年病退回津。1976年8月大港油田学徒工;1979年天津市科协科技进修学院教务处干部;1982年在团市委天津青年报社任记者、编辑。1989年下海做软件编程。2000年做为志愿者赴云南西双版纳做环保教育普及工作,安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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