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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个姑娘挥泪跟我告别。

《过去即未来》

作者:亮兄


陈玉仙从深圳赶回湖南老家,是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姑娘流着泪跟他告别。

姑娘身后是一座山。山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树木烧成的灰片或漫天飞舞,如翩翩蝴蝶;或缓缓降落,如灰色鹅毛大雪。

他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小时候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做梦,梦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将梦到的事情讲给外公听。外公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告诉他说:“梦都是前世记忆的花瓶。花瓶碎了,你梦到的都是碎片。”

他有时候将梦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妈妈往往不等他说完就恼火道:“早上不说梦。说了的话,好的容易变坏,坏的容易成真。”吓得他将说到一半的梦咽回肚子里。

等到过了中午,他再找妈妈说梦的时候,却发现做的梦忘得差不多了,只好算了。

所以,陈玉仙有时候会想,或许不是我不做梦了,而是随着年纪增长,忘性大了。也许我晚上还是做梦的,但是醒来就忘记了,导致我以为自己这些年不做梦了。

但是前几天梦里的情形,他醒来之后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梦到老家的一座山上发了大火。一个姑娘从火里跑了出来,抓住他的手,流着泪说:“我们恐怕再也不能见面了。”

姑娘的脸上脏兮兮的,如同抹了一层锅灰。那是树木烧成的灰尘造成的。

泪水流过的地方,灰尘如墨汁一样浸染,将姑娘的脸变成了一幅胡乱涂划的粗糙山水画。

虽然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但是那个姑娘他认识。

她是他小时候做的许多梦里经常出现的姑娘。

陈玉仙离开家乡后,很少做梦了,也很少梦到这位姑娘了,就像小时候亲密无间,长大后渐行渐远的那些朋友那样。

他记得这个姑娘的名字——青葙子。

姑娘身后燃起大火的山,他也知道名字。老家人都叫那座山做“火烛山”。

小时候,陈玉仙常听老人们说,在没有月亮的晚上,那座山的顶上会发出淡淡的红光,像是着了火一样,整座山看起来像是点燃的蜡烛,所以人们把那座山叫做火烛山。

小时候的陈玉仙很想等到天黑之后去那座山上看一看。但是老人们还说,山里有吃人的狼和带毒的蛇,到了晚上就会出来。狼是一般人打不过的。蛇是不能打的。因为蛇的复仇心很重,那蛇只要没有被打死,它就会寻到山下来报仇。

狼他没有见过,蛇倒是亲自抓过一条土蛇。

那条蛇被隔壁嗜酒如命的伯伯讨了去泡了酒。

作为回馈,伯伯给了他一盒子橡皮擦头,是铅笔上头带着的那种。

伯伯的女儿在铅笔厂上班,厂里没有什么可拿的,就拿了许多笔头上的橡皮擦头回来。那年头在厂里工作的人都喜欢顺手拿些东西回来。

那些橡皮擦头够陈玉仙用一辈子了。后来剩下的橡皮擦头变软,用不得了,只好扔掉。

他没见过狼,但是遭遇过一次狼。

有一年秋收的时候,他在田间玩耍,忽然看见舅舅带着一群人大叫着朝他冲了过来。

他听到有人喊:“狼!狼!”他赶紧转身寻找,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傍晚时分金色的阳光铺在那座并不怎么高的火焰山上。

舅舅跑到他面前,将他抱起,心有余悸地说道:“刚才你身后有只狼。”

他却不信。

后来想想,或许狼在众人冲来的时候已经被吓跑了。

陈玉仙把这件事说给外公听。

外公说:“可能是你梦里的朋友来看你,她没有办法在白天出现,所以化作了一条狼。”

外公知道他经常在梦里遇见那个名叫青葙子的姑娘。

他曾跟外公说,他在梦里交到了一个朋友。

外公不相信,说道:“哪有在梦里能交到朋友的?梦里都是些虚幻的想象,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没有长期存在的东西,也没有长期存在的人。”

换作是长大后的他,如果听到跟他当年一样小的男孩子说自己在梦里交到了一个朋友,他也会哑然失笑。

人大了,就不相信那些虚幻的东西,却会相信看起来真实但更加虚幻的东西。

当年他跟外公说:“我经常在梦里跟她一起玩。有时候没有梦到她,我就在梦里喊她的名字。她就会出现。”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外公问道。

“她叫青葙子。她还告诉我说,她住在火烛山。”陈玉仙说。

“火烛山没有人住。以前那里是有狼的。”外公说。

“我知道啊。她是梦里住在那里。梦醒之后去山上找她,是找不到的。”陈玉仙说。

很多年后,陈玉仙遇到一个专门画插画的朋友,那个朋友说,她每隔两三年会梦到一次过世的母亲。在梦里,她母亲掰着手指跟她说这几年她自己去了哪里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提到的地方都是那个朋友听说过的实实在在存在的地方。

那个朋友梦醒之后就赶紧去梦里母亲提到的地方,希望能追寻到母亲来过的痕迹。可是每次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后来再梦到母亲的时候,那个朋友就责怪母亲说谎,她说她去过母亲提到的地方,没有找到母亲存在的痕迹。

母亲说,傻孩子,我们在世的缘分已尽了,你怎么可能遇到我?我生活的地方跟你生活的地方是一样的,但是没办法重逢。

梦里她知道母亲已经过世了,母亲也知道她尚在人间。

如此十多年后,终于有一次梦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对她说,我要去成都那边一个大户人家啦,恐怕以后再也不能来跟你见面了。

说完就哭。

她也抱着母亲哭。

从那之后,那个朋友再也没有梦到过母亲了。

对于在同样的地方不能相遇的事情,陈玉仙小时候就知道了。画插画的朋友说到她去母亲提到的地方寻找时,陈玉仙就知道,她肯定找不到。不过他不忍心当着她的面这么说。

小时候,他将火烛山找了个遍,没有找到一户人家。别说人家了,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梦里见到那个姑娘的地方长了许多花,花序为红白渐变,仿佛点燃的蜡烛。他摘了一朵回去,问老人这是什么花。

老人告诉他说:“这叫青葙子。”

他嘟囔道:“哦,难怪她说她住在火烛山上。”

老人看着那朵花,笑道:“这花还能说话不成?”

他将自己的梦说给老人听。

老人认真地听完,思索了好一会儿,嘶嘶地吸了一口气,摸着后脑勺说道:“好像以前是有一个叫青葙子的人,埋在那座山上。难道她变成了花不成?”

“你吓唬人!我们这里没有姓青的。”他不信。

老人说:“《百家姓》里好像也没有姓青的。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会埋在这里?”他从老人的眼神里看不到一点儿逗他的意思。

老人说:“听那时候的人说,她是一个从湘西那边来的赶尸人把她赶到这里来的。”

“湘西来的赶尸人?”他不得不信了这位老人的话。根据他以往对这位老人的了解,老人不会为了吓唬他而编造一个神话一样的故事。

那天晚上,陈玉仙突然发起了高烧,说胡话。

陈玉仙的妈妈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看。

神婆说:“孩子的魂儿丢了,得叫回来。孩子白天去过哪些地方,你就去哪里走一圈,一边走一边喊孩子的名字。”

陈玉仙的妈妈去火烛山一边走一边喊。

“陈玉仙——回来哟——”

“陈玉仙——回来哟——”

那时农村的夜晚非常安静。周围十几里的人们都能听到山里的喊声。因为玩心重忘了回家的小孩子,无论藏在哪个角落玩耍,都能听到父母的呼喊声而想起时间已晚,赶紧回家。

陈玉仙的妈妈回来后,摸摸陈玉仙的额头,发现他烧退了,也不说胡话了。

陈玉仙听到妈妈跟神婆说话。

妈妈问神婆:“孩子之所以吓到,是那个卖豆腐的六爷跟孩子说,以前有个赶尸的人在那个火烛山埋了一个外地人。那个外地人叫什么青葙子,我看那山上开了不少青葙子花。”

神婆也是上了年岁的人。

神婆说:“六爷真是口无遮拦。不过呢,我小时候也听老人说过,火烛山是有过那么一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了。要不是听你这么提一下,我都不记得了。”

妈妈和神婆又聊起了其他的事情。

房里灯光昏暗,那时候的灯泡不如十多年后的亮。

房间中央有个炉子。炉子是在地下挖出来的。人们称之为“地炉子”。

地炉子上放了一个漆黑的水壶,水蒸气掀动壶盖,蒸腾而上,如同大雾弥漫。

妈妈和神婆坐在水蒸气中,身影模糊。声音也模糊。

一时之间,陈玉仙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的。

或许妈妈还在外面喊我的名字,而我梦到妈妈已经回来了。陈玉仙不禁怀疑眼前看到的景象。

这时,神婆走到他的床边,手里端着一个茶盅。

神婆念念有词,另一只手里忽然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符纸。纸不点自燃,烧成了灰。灰落在茶盅里。

多年后,陈玉仙梦到青葙子身后燃起大火的山,以及有的像蝴蝶有的像雪片的灰尘时,想起了神婆点燃的符纸烧成灰的样子。

神婆将他扶起,将茶盅放到他的嘴边。

“喝吧。”神婆说道。

陈玉仙看了看茶盅,茶水里面漂着破碎的纸灰。

他喝了下去。

神婆满意地放下他,回到了蒸腾的水雾里。

喝了纸灰茶之后,陈玉仙感觉浑身舒畅,脑袋也没有那么昏沉了。

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那个姑娘又出现了。

“你不是说住在火烛山吗?我去火烛山找你,却只找到很多名叫青葙子的花。还是村里老人告诉我,那花叫青葙子的。”陈玉仙对她说道。

她捂嘴笑得弯了腰。

“你笑什么?你知道吗?就因为去了山上,我的魂儿差点儿丢了。”陈玉仙说道。

她只是笑个不停,不回他的话。

“你倒是说句话呀。”陈玉仙说道。

她终于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忘记了吗?我们就是因为青葙子花认识的。在湘西的那座高楼里,我问你,画眉村的青葙子开了没有。”

陈玉仙没有一点儿印象。

“湘西是哪里?”那时候的陈玉仙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别说县城了,就是仅仅几村之隔的小集镇也没去过。他曾梦到那个小集镇有火车。后来他去了小集镇,小集镇根本没有火车。

但是小集镇上的老人说,以前这里确实有火车通过的,五十多年前,火车改了道,走县城了。

她摆摆手,摇头道:“算了算了。就知道你不会记得了。不过你总记得鸟窝里的鸟蛋吧?”她抬起手指着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苦楝树。

他抬起头来,看到苦楝树里有个如同翻过来的草帽一样的鸟窝。

这个鸟窝他记得。

在昨天的梦里,他和青葙子爬到了这棵苦楝树上,发现了这个鸟窝。鸟窝里有几个小鹅卵石一样的鸟蛋。

他在梦里就想着,等明天了,我还要到梦里来爬这棵苦楝树,看看那些鸟蛋是不是孵出了小鸟雀。

看鸟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来见见青葙子。

“当然记得!”陈玉仙用力地点头。

“走!上去看看!”说完,青葙子灵巧地爬了上去。

陈玉仙紧跟其后。

在梦里,他和青葙子爬树,捉鸟,寻菌子,下水,摸鱼,捉螃蟹,逗猫狗,采果子,什么都干。他们也常常在梦里踏上去外公家的泥巴路。路边的小溪,稻田,高高矮矮的山跟他熟悉的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路上会遇到很多以前不认识的人。

梦里到了外公家,却往往找不到外公外婆的人。

外公家里空无一人。屋顶的瓦落在堂屋里,上面能直接看到天,地上是摔碎的瓦片。

他们并不在意,又沿路走回来。

等到次日清晨醒来,他两腿酸胀,仿佛走了许多路。

大概十多年后,外公跟着舅舅搬进了新建的楼房里居住。外公的老房子空在那里。

陈玉仙走进空房子里,看到失修的屋顶有破洞。地上有碎瓦片。

刹那间,他记起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过去即未来。”

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如同清晨醒来的梦。

就连梦里的那个姑娘,他也几乎快要忘记了。

可是时隔多年,他再次梦到跟他告别的青葙子,猛然记起了小时候的那些经历。

忘了也就忘了。可是梦里青葙子好像遇到了什么危险,他不能不闻不问。

回到老家后,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回村的路上就看到那座火烛山被挖得到处是坑。新翻开的鲜红色泥土如同一个个伤口。触目惊心。

他问村里人,火烛山怎么成了那样。

村里人告诉他说,前阵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勘探队,带了很多仪器来,在那座山上勘探来勘探去,据说发现了一种什么叫做氟石的萤石矿。以前老人们说那座山晚上会发光,就是那些萤石矿发的光。

陈玉仙惊讶不已。原来传说是真的!

村里人说,现在那座山被一个老板买了下来,要开采这里的萤石矿。村里有人反对,说不能破坏这里的风水。但是更多人得了补偿款,不答应的话就要把钱退回去。

陈玉仙自知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阻止那些人开采萤石矿了。

他还是做了一些尝试,自然以失败告终。

故乡失去了传说,已无可恋。他买好了回深圳的票。

去高铁站的路上,他接到了那个画插画的朋友打来的电话。

那个朋友告诉他一件奇事。

那个朋友因为梦里母亲说去了成都,她几年前离开了深圳,和对象去成都定居了下来。她依然不甘心,想着可能碰到母亲,哪怕是擦肩而过。后来她有了一个闺女。闺女学说话慢,今年才勉强会说几句简单的话。

朋友说,就在今天,她背着女儿去成都附近的乡下赶集。之所以去赶集,是因为小时候母亲经常背着她去赶集。她想让闺女体会她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赶集的感受。就在她在来来往往的嘈杂人群里行走的时候,背后双手搂住她脖子的闺女忽然说了一句话。

闺女说:“妈妈,以前我也是这么背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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