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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宁采臣娶了聂小倩
作者:亮兄

1,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姥爹的哥哥去世后第三年的那个春天,一个原来跟姥爹的哥哥一同读过私塾的男子找来,说是要姥爹看在与其兄弟同窗的份上,帮他一个小小的忙。

姥爹问他要帮什么忙。
        
他说要姥爹帮他收一个野鬼到家里来。
  
姥爹听他这么一说,心生奇怪,从来只有人将游荡在外面的亲人的魂魄收回来,哪里见过要将孤魂野鬼收到自己家来的?这个还不是问题,问题是亲人的魂魄认识回家的路,要收回来比较容易;但如果收的是孤魂野鬼,那就危险很多。孤魂野鬼愿意的话,那还算好,只是收魂的人走路慢一点,脚步轻一点;如果它不是心甘情愿的话,那就可能威胁到收魂人的生命,更威胁到鬼魂进屋的那家人。
  
姥爹不敢轻易答应,但是碍于那人跟哥哥同窗的份上,却又不好拒绝。于是,姥爹问明那人要收野鬼的缘由。
  
那人说,半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在朋友家里喝了几两白酒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走了不多久,他突然听见背后有姑娘的咯咯笑声。那时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手电筒,世道也不太平,乡村里的姑娘们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玩耍的。所以他的心里有些疑虑。
  
因为天色很暗了,能见度不高,他就没有太在意,猜测是不远的地方有人家,而自己看不见。再者,晕头晕脑的他连走路都不太稳,更没有心思去想太多了。
  
他走了大概一里多远,又听见背后有姑娘咯咯的笑声。这时,他就有些怀疑了,因为路的两边都是山,没有人家住在这里。如果谁家的姑娘敢在天黑的时候独自走到这里来,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他还是不搭理那个笑声,仍旧低了头走路。这时路也模糊得只剩一条白色,根本看不清哪里凹哪里凸了。估计再晚一点,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要在露天的草地里躺一个晚上了。
  
虽然心里急着赶回家去,但是那个姑娘的笑声如一根不弃不舍的稻草,总在他心里最痒的地方挠。
  
又走了半里多路,他终于走到靠近老河的大道上了,远远地能看见画眉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胃里的酒如一团火,燎着他的神经。这时,他再次听见了姑娘咯咯的笑声。此时他听来觉得那姑娘似乎在嘲笑他胆小。
  
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看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漂亮姑娘正蹲在地上捡钱。
  
他连忙将手伸进口袋里,他的钱还在。他吐了一口气,幸亏不是自己的钱掉了。不过他又怀疑:是谁这么有钱,顺着这条路一直丢过来?
  
那个姑娘根本没心思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一眼,全神贯注地捡着地上的钱。她仿佛努力抑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但是占了如此大的便宜,却使她时而忍不住咧开嘴笑出声。咯咯的声音钻入站在她前面的人的耳朵里。而站在她前面的那个人,眼神渐渐变得异样。
  
此时,他的酒醒了一些,但是酒精的后劲仍不断冲刺着他的神经,令他想入非非。
  
那个姑娘一边弯腰捡钱,一边往前移动,渐渐地向他这边靠了过来。那腰肢扭动得如春风拂动的小柳树,那秀发飘动如农家妇女在洗衣池塘里洗涤的海带。微风刚好从她那边向他这边吹来,迷人的体香中似乎还带着点点酒香。在他的眼里,那个姑娘穿着的紧身小红袄如同花生米的红包衣,他心中燃起一阵热火,手指痒痒的想伸过去将花生米的红包衣剥开来,看一看里面的花生仁是不是白皙可口。这就更加勾起了他的酒劲。
  
而那个姑娘全然不顾前面还有人在,兀自捡着地上的钱。
  
他看着这个姑娘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短,他体内的热火就燃烧得越旺。
  
那个姑娘一直捡到了他的脚下,撞到了他的膝盖。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那个姑娘连忙道歉。
  
头脑还有些晕乎的他站立不住,被她撞倒在地。那个姑娘将捡到的钱往腰兜里一揣,伸出手要拉他起来。他碰触到姑娘的手,凉津津的。他已经无法抑制体内的冲动,顺势将那个姑娘扑倒在地,趁着熊熊燃烧的酒劲,将她的紧身小红袄剥开来……
  
第二天的早晨,路边小树上的露水轻轻悄悄地滴落在他的额头,他这才缓缓醒了过来。他立即想起了昨晚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脸上腾起一股燥热。恢复清醒的他马上想到了礼义廉耻。他慌忙看了看四周,不见那位姑娘的踪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却是裤带紧束,衣扣紧扣,似乎昨晚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春梦一场。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老河旁边的田地里已经有了勤劳的农人忙着农活,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还睡着一个人。懒洋洋的阳光撒在他的睫毛上,让他分不清到底昨晚是做梦,还是现在是做梦。但是老河里潺潺的流水声似乎告诉着他:现在才是真实的。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昨晚倒进肚里的酒水和下酒菜,此时从胃里发出一股糜烂的臭味。他连忙将手在嘴边扇动。
  
手刚扇动两下,突然停住了。
  
在他脚踏的这条道路上,稀稀落落地撒着送葬用的圆形纸钱!

2,
  
虽然吓得魂飞魄散,但是他不敢声张,急忙回到家里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连数日都不敢出门走夜路。以往他经常跟酒友喝到夕阳西下才摇摇晃晃地回来,自从那次之后,他连阴天都不敢出门。
  
可是如此数日之后,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他想不出那个被他冒犯的姑娘为什么不来找他算账。她不来找他,他倒有些想念那个姑娘了。每次白天在烈日下经过原来那条路的时候,他忍不住要停下来,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查看四周,希望能找到那个姑娘的蛛丝马迹。这自然是徒劳。
  
就这样,在既担心又想念的日子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直到来年的清明节。
        
这个故事是我爷爷跟我讲的(我爷爷其实是我外公,习惯这么叫而已,姥爹是外公的爹,也就是我太姥爷)。
  
“清明节?”我问爷爷。相信所有人对清明节都有了解。但是各人对清明节的了解各不相同。有的了解为扫墓的节日,有的了解为踏青好时节,有的了解为与七月半和十月朔并列的三大鬼节之一。
  
既然爷爷讲的是这个故事,那么我自然而然要将清明与鬼节联系在一起了,并且暗暗觉得那个要请姥爹收野鬼的人在这一天要遇到什么事情。

谈到清明节,自然避不开晋文公放火烧山,逼迫介子推下山的典故来源。
  
不过爷爷告诉我说,这只是清明节来源的一种说法,还有另一种说法却是常人少知的。但是听爷爷说过之后,却觉得第二种说法更是合情合理。
  
爷爷说,古人有迎接春天的习俗,农历三月初的天气正好是春意盎然的时候,适合人们开展各类活动,包括踏青出游,乃至“野合”。所以春季最主要的节日也在这个时候。早期的清明节并没有祭扫的习俗,清明节的活动内容与三月初的其它节日是相同的。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二十四节气是根据太阳历制定的历法,本身并非节日。清明恰好在农历的三月初,正好和古代春天的节日上巳节、寒食节重叠,久而久之清明也成为了春季节日的一部分。
  
现如今,上巳节已经从中国人的节日谱中消失了,但过去它曾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汉代以前定为三月上旬的巳日,后来则固定为农历三月三那天。据记载,春秋时期上巳节已经开始流行。《论语》中所说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写的就是当时的情形。
  
最早的时候,上巳节那天人们会去踏青郊游、到河边洗澡。另外,这天也有“驱邪”的功能,古人称为“祓除畔浴”。在上古时期,节日的作用就是驱邪避灾,譬如“重阳节登高”,实际的原因是为了躲避山下的瘟疫,“祓除畔浴”也是这个道理。
  
上巳节也有求偶交配的功能,《诗经》所说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也是发生在这段时间,这样的传统一直影响到唐宋,杜甫《丽人行》中就有“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句子。不过,后来随着社会趋向文明,野合的主题被替换为求子,上巳节后来形成了祭奠女娲庙,妇女们在河边求子的风俗。
  
“清明还有野合的含义?”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我不得不相信爷爷,他对古事的了解比任何一个教我语文课的老师都要深得多。
  
“嗯。”爷爷点头道,“那个被他冒犯的姑娘就选了这么一个时候。”
  
“难道不止是他想念着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也惦记着他吗?”我问道。
  
爷爷呵呵笑道:“你已经成年了,我也就不避讳跟你说这些了。你想想,如果那个姑娘不情愿的话,她能让一个站都站不住的喝醉的人亲近她吗?”
  
我心中感叹道,难道这叫做郎有情、妾有意?
  
那个人对姥爹说,那次清明,他去了母亲的坟墓上扫墓,发现墓边长了一棵小槐树。由于去扫墓之前没有带任何挖掘工具,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槐树从泥土里连根拔出。等他做完这些,天色就暗下来了。
  
回家的路上,必须经过曾经遇到那个姑娘的地方。
  
因为事隔半年多了,他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害怕,一种莫名的希翼反而如荒草一般见风就长。
  
他不知道母亲的坟前长槐树是吉兆还是凶兆,所以拔掉的小槐树也不敢随便扔掉,只好提着带泥的小槐树回来。
  
当走到去年在这里留下诡异记忆的地方,他提着小槐树站了一会儿。他左顾右盼,似乎要等某个人来约会;又似乎害怕遇到某人,只要见那人出来,自己立即拔腿就跑。

3,
  
在他站着的那条路上,到处洒落着各种纸钱,那是扫墓的人们一路遗落下来的。虽然是春季,但是微风拂起地上的纸钱,如秋风卷残叶,让他感觉到一阵阵秋凉。他不禁缩了缩肩膀。
  
就在他提起衣领遮挡钻进脖子的凉风时,一阵沙沙的声音响起。
  
那个姑娘出现了。她蹲着,如去年那样去捡地上的纸钱。只不过她的脸色没有去年那样的喜色,更没有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脸明显憔悴了,头发如被秋风吹过的枯草一般。她一如既往没有发现前面的行人,兀自捡着纸钱,全神贯注。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是被风吹动的。
  
“你……”他指着那个姑娘,嗓子痒痒的。
  
那个姑娘听到他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在地上呆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抬起头来。如果说苍白的脸、枯萎的头发、笨拙的表情都显示着她的憔悴的话,那么那双眼睛却是比洞庭湖的水还要波光粼粼,比石井中的水还要清澈,比老河里的水还要流动婉转。
  
那个姑娘面无表情,仿佛看着一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人。他被姑娘的表情吓坏了,活生生把“你”字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怎么了?她不记得自己了啊?不会的,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可是看那表情,确实不曾认识自己。难道,难道,难道她是恨着自己的?忽然见到了自己才使她有着这样的表情吗?这是见了深仇大恨的人的表情吗?他猜不透那张绝美的憔悴的脸。
  
那张如缺少浇灌的牡丹花一样的脸,让他沉迷于她的美丽,却又疼惜于她的憔悴。他的心如同被挖了一刀,有一种空洞的痛。他下意识里抬起手,捂住了胸口。
  
那个姑娘看了他半天,僵硬的表情突然如河面的冰遇到了温暖的春风,居然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融动。她的脸上出现了轻微的抽搐。
  
他仍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这位姑娘。怎么了?她的脸上即将出现什么表情呢?愤怒?扭曲?破口大骂?是的,去年就是他,就是他趁着酒劲侵犯了未设防的她。那么,现在正好是她报复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她会怎样?会找我拼死拼活?会拖着我去告诉村里人吗?会和我对簿公堂吗?
  
不,不,不。她可不是人。她是鬼。
  
那么,她会不会拉着我去阴曹地府?去阎罗王面前申冤?阎罗王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我的阳寿簿上除去十多年阳寿?或者更多?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等在一朵南瓜花前面的农民,他不知道这朵好看的南瓜花即将结成一个长着好看的斑纹的果实,还是成为一朵毫无希望的哑花。
  
那个姑娘脸上的表情终于完全化解,嘴角掀动,居然扯出一丝让他惊奇不已的笑容来!
  
“你没有忘记我啊?”她轻轻怯怯地问道,仿佛是一个独守空房多年等着曾经路过并且发生了秘事的姑娘。他读过无数个关于文人书生与鬼怪的风流韵事,自己虽然读过些许私塾,并不敢自称为文人,但是他未尝不期待着同样的美事发生。
  
听了姑娘的问话,他顿时浑身松懈下来。之前的所有猜想都随着微风而逝。他摇了摇头,轻声回答道:“当然没有,一天也不曾忘记过。”
  
那个姑娘低了头,咯咯笑起来,所有的憔悴顿时消失不见,娇羞如一个新婚之夜披着红盖头的女子。
  
他本来还有些顾忌,但听到姑娘咯咯的笑声,立即把持不住,丢下了手中的小槐树,扑向娇羞的姑娘。这天他没有喝过一口酒,但是去年的那种酒香隐隐约约在鼻前掠过。如果说之前是酒意的怂恿,如果之后的梦中是生理的冲动,那么此刻他是两种鼓动的集合。他像一头刚刚摆脱束缚的野兽,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在心中燃烧许久但是一直没有燃烧充分的热火。他身子底下的那个人没有拒绝。
  
他想起了《诗经》中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他想起了“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他想起了更多……
  
在身体里的热火剧烈燃烧一次之后,他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跟去年的那个早晨没有任何区别,甚至阳光也是同样懒洋洋的,不同的是,他的身边多了一棵倒着的小槐树。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偷偷溜回家,而是从草丛里找出一个破瓦片,就地挖了一个坑,将那棵小槐树栽在昨晚他们融合在一起的地方。他从老河里捧了一些水浇在翻动的泥土上,然后用脚踏紧。

4,
  
清明果然是适合野合的时节,清明更是适合种植的时节。他不禁这样感叹道。
  
小槐树在新的地方展现一派生机,很快就长得枝繁叶茂。
  
自从在那里种上小槐树以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去那里,站在小槐树旁边等待。果然不出所料,他时而能碰到那个捡钱的姑娘,自然又少不了一番翻云覆雨。
  
时间久了,那个姑娘便问他道:“怎么我每次来这里你都在啊?是不是我们心有灵犀?”
  
他回答道:“哪里!我是每天都来,只能隔三差五的碰到你一两回。”
  
姑娘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水来,抓住他的肩膀轻摇道:“你怎么这么傻呢?为了这点事,要你天天晚上在这里等待!”
  
两人自然免不了说一番贴心的情话,这里暂且不表。只讲那个姑娘告诉他一个秘密:“你以后不要天天来等,我会在逢七的日子到这里来。其他时候我是不能出来的。以后你算好了日子过来就是了,免得影响了休息。”
  
他虽不懂为什么这个姑娘要逢七才出来,但是从此以后,他每个月逢初七,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七,二十八,都到这棵小槐树下与那个捡钱姑娘幽会。而那个姑娘每次都如约而至。
  
村里人发现这条路旁无缘无故多了一棵小槐树,但是没有人发现他与那个捡钱姑娘的秘密。
  
这个秘密一直延续到那个人来找姥爹。姥爹问道:“你们不是一直这样的么?为什么现在却想要将野鬼引到家里来呢?人鬼殊途,你们这一段情事也就罢了,怎么可以真正地呆一辈子呢?她既然愿意跟你在槐树下幽会,自然有着她的意思。”
  
那人不解道:“她有什么意思?”
  
姥爹解释道:“槐树叶子为缩缢呈串珠状,缩缢处很细。是吧?槐树荚角缩存树上,一旦遇到降雨,缩缢处受雨水浸湿就会断裂落下,果皮被浸泡腐烂而露出种子,把树荫下的地面染成暗绿色。同时呢,槐树容易遭受蚜虫的危害,蚜虫分泌物落到地面也会把地面染成黑色,槐荫下因此常常呈黑色。暗绿色和黑色,都具有晦暗之意。所以,槐树一名源自'晦暗’。知道了吧?”
  
“晦暗?”那人惊问道。
  
“看来她是怕别人知道你与她之间的事情,但是有了槐树之后,她与槐树同是晦暗之物,可以借槐树的晦暗隐藏自己的踪迹,让常人不能发觉。”姥爹道,“我以前经过你说的那条道路时,也曾怀疑过那里存在蹊跷,但是终究没有挂在心上。看来她心机缜密,借着槐树隐藏了她存在的痕迹。”
  
“原来如此啊。”
  
姥爹又道:“槐字与晦字读音相近,槐树就是晦树。不过呢,这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槐,就是望怀的意思,人站在槐树下怀念远方来人。这是她对你表达爱慕和想念的方式。”
  
那人恨拍自己的脑袋,自责道:“原来她花了这么多心思啊,可恨我自认为读了不少书,却像个白痴似的没有明白她的用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更应该将她邀请到家里来,像妻子一样对待她。甚至可以跟她一起谈论学问呢。”
  
姥爹叹道:“虽然她要逢七才能出来,要借槐树才能隐藏行踪,但是她毕竟是鬼,阴气很重。你跟她隔一段时间见一次面还好,若要是天天夜夜呆在一起,恐怕会影响你自己的身体。你可要想清楚了。”
  
那人大大咧咧挥手道:“怕什么!我早就知道她是鬼类了,要是害怕,早就不跟她在一起了。你就不用多给我操闲心啦!还请你帮帮忙,将她收到我家里来吧!”
  
姥爹提醒道:“如果你把她收进家里了,一旦以后你要再娶媳妇的话,那还得先将她赶出去。那样就可能造成一个冤鬼了。鬼的冤气大了,那就很难对付。你要想仔细想明白了。”
  
那人稍一寻思,斩钉截铁道:“我想仔细想明白了,收她进我家来!”
  
就这样,姥爹只好帮忙将那女鬼收进他家。
  
姥爹请了邻村做灵屋的扎纸匠扎了一个纸人,然后按照那人的描述,将纸人画上女人的鼻子嘴巴眼睛等等。那人还特意请人做了一件不厚不薄的小红袄给纸人穿上。
  
到了他与女鬼约好的逢七的日子,姥爹带着纸人,他牵着一根红线,从画眉村往老河那边走。他手里的红线一头系在门栓上,从门口一直拉到小槐树那里。头一天他就跟村里的小孩子们打好了招呼,叫小孩子们那天晚上不要调皮,不要乱撞乱跑弄断了红线。得到几颗糖的小孩子们当晚都乖乖地绕开那条红线。
  
村里的大人们经过那条红线的时候要么抬高脚跨过去,要么低了身子钻过去。一个村子就被这么一根经不起外力的红线分割成两个部分。
  
姥爹将纸人靠着小槐树放下,叫他将红线系在小槐树的主干上。他照办了。
  
等天色暗了下来,姥爹又将纸人和红线检查了一遍,然后跟他一起耐心地等待那个一边捡钱一边咯咯发笑的姑娘出现。
  
月上树梢,云像黑纱巾一样从天空掠过。姥爹掐算了一下,将纸人扶了起来,用手轻轻弹了一弹不松不紧的红线。
  
“她来了。”那人推了推似乎是漫不经心的姥爹,声音有几分紧张,有几分惊喜。
  
咯咯一声笑,那个姑娘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她渐渐向这边走来,越来越清晰。她如同从一幅粘满了灰尘古画中走出,带着几分香艳,却也带着几分泥味。

5,
  
当看见熟悉的男人身边还有其他人时,她吃了一惊,慌忙转身要走。那个男人连忙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解释缘由。
  
姥爹一个人站在小槐树下看着他们俩拉拉扯扯,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这样纠缠了好些时辰,终于看见那个姑娘半推半就地跟着他走了过来。看来他终于说服了那个姑娘。
  
那个男人笑嘻嘻道:“好了。您开始作法吧。”
  
姥爹瞅了那女鬼一样,一本正经道:“姑娘,我从来都是帮人不帮鬼的。这次破例是因为他跟我兄弟的交情。你既然进了村子,就要安守本分,不要做出作孽的事来。你可听清楚了?”
  
那个男人连忙帮腔道:“她绝对不会做出对村里人不利的事情来。我跟她这么些日子了,从未见她做过什么害人的事。您就放心吧。”那个女鬼在他身后连连点头,一副楚楚可怜的乖模样。男人说完后,她急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姥爹将纸人扶起来,对女鬼道:“你走到纸人这里来。”
  
女鬼显然还有些犹豫,侧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怯怯道:“要不算了吧,这纸人虽好,但终究不像肉身好用,还不如不要。我们还是按照原来那样在这里约会吧。”
  
那个男人劝慰道:“没事的。你听从他的吩咐,很快就会好的。他的法术很高深,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人物呢。我听他说了,这个纸人只是你暂时借用的身体,是收住你魂魄的躯壳。进了我的家,这个纸人不用了。放心吧。”
  
女鬼听他这么说了一番,才缓缓迈开步子朝纸人走去。
  
姥爹见那女鬼渐渐融入纸人内,立即轻喝了一声:“走!”那个纸人就略显犹豫地迈开了步子,像是大病初愈的人第一次下床活动似的。见纸人开始走了,姥爹叫男人一手牵着纸人的手,另一手握紧红线。
  
“带着她往你家里走,记住捏住红线的手不要松。”姥爹嘱咐道。
  
爷爷虽然没有告诉我当时天气,但是我能想象到,那一定是个阴风阵阵的晚上,天才黑不久,月亮不太圆,或者说瘦如弯弓,也没有多少月光。穿着小红袄的纸人跟一个面带书生气的男人手牵手,缓缓地朝红线的另一端走,一如一对新婚夫妇踏着红地毯朝礼堂行走。这对男女背后有另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在旁照看,生怕红线断了,或者生怕新郎的手松开来,或者生怕纸人被夜露沾湿,破出两三个大煞风景的洞来。
  
村里的人都自觉呆在家里,门外连条乱吠叫的狗都没有,鸡鸭更是早早地回了笼。他们,还有它们,似乎有意保持一种沉默的状态。而路上行走的一活人一纸人更是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真走在冬末的冰块上,也许下一步就哗啦一声,两人连带着所有的希望都陷进冰窟里。
  
所幸的是,在姥爹的辅助下,他们俩没有出一点意外。他们顺利地走到了红线的另一端。
  
姥爹待他们俩都将脚缩进门内时,迅速关上门。就在这一瞬间,外面的狗开始吠叫了,鸡开始咕咕咕的乱鸣了,而墙角、窗下的土蝈蝈开始聒噪了。那根红线立即被从屋里跳出来的小孩子弄断了。
  
爷爷笑道:“那个你叫绵叔的,当时他家住在画眉村的最外边,那晚他就趴在窗口看着你姥爹带着那个男人和纸人慢慢的经过了他的窗前。弄断红线的也是他,他是画眉村调皮出了名的人。你姥爹在世时还教训过他呢。”
  
那个我叫为绵叔的人,其实是一个七八十多岁的老头,但是论辈分,我妈妈都比他大好几辈。他见了我妈妈都要叫曾姥姥,见了我也恭恭敬敬的叫童爷爷。我和妈妈都很不习惯一把年纪的他这样叫我们,跟他说过很多次以后不要这样称呼。可是他是个很认真执行辈分的人,像头倔驴一样不肯改。后来爷爷出面说了,他才勉强答应折中的称呼--让妈妈叫他绵哥,而我自然叫他绵叔。
  
村里的人早已放弃了古老的排字辈的称呼,绵叔可算是画眉村最后一个坚持这种不合时宜的称呼的人了吧?不知道他这么坚持字辈干什么。
  
“我说的情形还是你绵叔后来告诉我的呢。”爷爷说道。
  
姥爹进门之后,其他人就不知道他又做了些什么。总之,第二天经过那个男人的房子时,经常能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他似乎在跟什么人说话,可是有意无意经过他家的人听不到女声回答他的话。
  
平平安安度过两个月之后,他的家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发出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6,
  
而姥爹似乎从收野鬼进屋的那个晚上开始,一直等待着他尖叫的这一天到来。
  
爷爷说,那个男人发出尖叫的时间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各家各户都刚刚吃完饭或者正在吃饭,许多小孩子刚躺上竹床准备睡个午觉。蝉声如一浪接一浪的潮水般在画眉村的四面八方起起伏伏。
  
那天,姥爹吃完了午饭,却反常地不立即躺上他的老式竹椅睡午觉。姥爹静静地坐在饭桌旁边,一动不动。当时姥爹的原配还健在,她早收拾好了饭桌上的残羹冷炙,正蹲在厨房里洗碗筷。她搓筷子发出的唰唰声似乎是蝉声的伴奏。
  
“马先生!你帮我把那女鬼赶走吧!她给我生了一个没有五官的孩子!”那个曾经央求姥爹收野鬼进家的男人再次央求姥爹道。
  
“我早跟你说过的,赶走比收进来要困难得多。”姥爹面无表情。
  
原来,那天下午女鬼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的脑袋长得奇怪,没有鼻子眼睛眉毛耳朵等等,如一个冬瓜长在脖子上。那声尖叫,就是那个男人看见没有五官的新生儿之后发出的。
  
“不行!她生了这样一个孩子,叫我怎么受得了?我恐怕从此天天晚上都要做噩梦了!求求你,你既让能把她收进来,就有办法将她再赶走!求求你了!她是鬼呀,呆在村里难免是个隐患。要防患于未然哪!求你了!”那人跪下来给姥爹作揖。姥爹慌忙上前扶他起来。
  
姥爹经不住那人的再三求劝,只好答应。
  
当晚,姥爹事先将一箩筐纸钱从那人的家门口一直撒到小槐树下,然后叫那人手拿一把斧头。
  
姥爹和那人等到天黑,又等到万家灯火,再等待万家灯火都熄灭,才远远的看见女鬼渐渐地走了过来,仍旧是一边捡钱一边咯咯地笑。姥爹自己听了都于心不忍,但是身旁的男人一再督促他不要心软,仿佛他才是局外人。
  
姥爹见女鬼越走越近,便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吩咐道:“你等她走到槐树底下来了,立即将这棵槐树砍倒。什么话也不用说,其他什么动作也不要做,然后直接回家,关门睡觉。”姥爹说完,自己先低着头走开了。
  
爷爷说,这是借助了骟牛的方法。那个时候,阉鸡匠,割猪匠,骟牛匠还到处可见。因为正常的公鸡和公猪都不如阉割了的长得壮,而正常的公牛不如骟了的做事专心,所以当时的农村里保持着这种野蛮而有效的阉割办法。
  
但是骟牛跟阉割鸡和猪不一样。为了彻底的让牛死心塌地干活,不再做其他非分之想,骟牛匠在割掉牛的器官之后,还要当着牛的面,用大磅锤将那物什砸烂。这是比阉割更野蛮、但是也更有效的方法。被这样处理过的牛,从此老老实实耕田拖车拉磨,眼神变得空洞,见了母牛再也不会多情的“哞哞”叫唤。
  
那个男人不会不知道那棵小槐树对于他和女鬼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当着女鬼的面将小槐树砍倒,女鬼必定明白男人的意思。
  
那个男人将小槐树砍倒之后女鬼有什么反应,姥爹没有看到,绵叔也没有看到,而男人自己也不愿跟外面的人说,所以爷爷无从知道。
  
爷爷知道的,是那个男人第二天就将那个没有五官的孩子要丢掉。那天刚好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乞丐经过,从男人手里抢过那个孩子就跑了。男人由于本能,追了那个乞丐好远,就在要捉到乞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看着那个乞丐一溜烟跑掉了。
  
不久后,那个男人另外娶了一个远地的女人,那个女人自然是不知道他的过去的。村里人对那个远地来的女人保持一种不约而同的沉默。后来那女人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养到能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儿子,听力、视力、嗅觉、味觉都差得要命。每次叫他都要敞开了嗓子拼命叫喊;斗大的毛笔字放在面前看不到;经常把酒当作白开水喝掉几碗,然后昏昏糊糊地躺在地上睡觉;无论吃什么东西都是一个味。
  
村里人,还有他自己都冥冥之中能感觉到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都不敢说出来。
  
这个孩子长到二十多岁就死了。然后他跟他妻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好不伤心。在给孩子送葬的路上,他忽然发现一个长着冬瓜一样的脑袋的人站在老河边上朝送葬队伍望。他举起一根竹竿就向老河岸边冲过去。等他到了老河边上,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等他走回来,却又看见了那个没有五官的人。他再次冲到老河边上去,那个人却又消失了……
  
如此反复数次,他终于狂叫一声,从此变得疯疯癫癫。那个远地嫁过来的女人简单收拾了一番,跟村里几个熟人告别,回到远方的娘家养老去了。
  
又过了几年,那人的房子由于年久失修,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倒塌了。那人在一堆断壁残垣里结束了生命。
  
“真是可怜。”我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的说道。
  
爷爷淡然一笑,道:“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还没有结束?”我问道。
  
爷爷点头,接着说道:“还没有结束。由于那个人生前没有留下什么积蓄,也没有子嗣,他的葬事就成了一个问题。那时已经开始兵荒马乱了,村里的人都没有什么余积,谁也没有足够的钱给他举办葬礼。于是,村里几个老人聚在一起,讨论出一个决定:全村的人凑钱起来给他买一块地埋了算了。谁料第二天村里就来了一伙人,都是强盗土匪打扮。村里人都吓得不得了。谁知那伙人不抢别的,只为那个男人的尸体而来。”

7,
  
“抢尸体?”
  
“对。抢尸体。”爷爷沉声道,“那一帮土匪的头目却是长得奇怪,嘴巴没红唇,耳朵白得如刷了石灰粉,眼睛也没有睫毛,鼻子像石头一样硬邦邦。村民们和土匪打起来的时候,有人打到了那个头目的鼻子,自己的手却撞得断了一个指节。”
  
说到这里,不用爷爷说明,我也大概知道了土匪的头目是何人。
  
“后来土匪鸣了枪,村里的人才一个都不敢动了。那帮人就将尸体搬走了。”爷爷道。
  
“然后呢?”我急忙问道。我想知道那个头目将尸体抢走是何目的,是想将抛弃他的父亲碎尸万段呢,还是好好安葬?
  
“然后呀,然后村里人就去孟家山去找土匪。那时就孟家山一块盘踞着百来个土匪。那些土匪都是附近的庄稼人,他们是被强吏豪绅抢了种田维生的土地才跑到孟家山落草的。孟家山一带还有他们的亲戚,所以村里人就找了跟土匪有亲戚关系的人,问要多少赎金才可以把尸体赎回来。”爷爷道,“可是孟家山的土匪说,他们不曾抢过人家的尸体。”
  
“不是孟家山的土匪干的?”
  
“不是他们干的。他们说,我们抢钱抢粮抢人什么都抢过,就是不曾抢过尸体。”爷爷道。
  
“那尸体到哪里去了?”
  
爷爷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尸体到哪里去了。开始村里还托人到处询问,有没有见过一对人马从画眉村出来,又朝哪个方向走了。可是毫无音讯。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就渐渐将这个事情搁下,再过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8,

多少年后,我读到《倩女幽魂》在志异小说的原版故事,也看了那个电影。但是现实生活中,多少人却从同路人变成了陌路人。相信很多人为小倩和宁采臣的人鬼爱情故事感动过。为什么感动,因为“人鬼殊途”,他们却从殊途走到了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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