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渣泛起的爱情

作者：六然

郭静和李培两口子能走在一起，源自一个热线电话。

那还是2006年，郭静高一辍学，去省城打工。报纸上有单位招聘情感热线话务员。她初涉社会，人比较单纯，觉得话务员工作洋气，就去应聘了。

老板说这个工作简单，上手快，培训一天就上岗，包吃住，多劳多得。上岗之后，她才发现工作没那么简单。这种感情热线和电台热线不是一回事。

单位上有十几个女同事，年龄大小不一。三室一厅的房子，阳台上都是七缠八绕的电话线，每人一两台电话机。打电话的都是一些无聊男人，说话粗鄙下流。

白天电话不多，晚上电话总被打爆。

郭静第一次接电话，什么也不懂，被一个男的骂了一顿。她想辞职，但老板不退二百块钱的押金。那是当时她的全部家当。

她就学那些女同事，硬着头皮去接电话。她开始很纳闷。看着那些女同事电话里柔情绵绵，其实好几个都是家庭主妇，下了班，又是洗衣煮饭，又是接送孩子，贤惠得很。

时间长了，她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就是打个电话嘛。慢慢地，她也就有自己的客户。她的艺名叫米雪，很多客户打电话专门找米雪。

那些年在城市，这样的情感热线很火，广告都是登在都市报的中缝里，字眼撩人。

老板为防止客户流失，经常开展“业务”讨论，定期更新话术。员工内部也有竞争，每天都有业绩考核，每个月都评优秀。

客户用固定电话打的少，多数是小灵通、手机。客户打一分钟，费用是一块两毛钱。郭静她们一分钟提成一毛钱。而且她们的提成是在通话五分钟后计费。

来了客户，不管他说什么，一定要拖到五分钟之后。然后尽量增加每个电话的时长。只有这样才能赚钱。

客户形色各异。有些男人不给孩子交学费，有些男人醉酒后拨打电话，有些男人说自己捡的手机。他们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就像现在有些人借高利贷、挪用公款打赏主播。

真正让郭静成了业务冠军的还是叫李培的男人，他是这些人中的一股清流。

李培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职员。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给客户打电话。每天晚上下班后，他偷偷溜进公司，然后开始打热线找郭静。

他们的通话时间从一个小时，慢慢地增加到五六个小时。有时候甚至从傍晚打到凌晨一两点。郭静下班了，他还意犹未尽。

李培不聊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让郭静聊足球。郭静是个球盲。第一天都是李培在讲，好像对牛弹琴。李培好像只需要有人陪伴他就行。

按郭静的经验，这样的客户，一般打上三两次，心里的忧虑愁绪发泄完就不再来了。

但李培不，他天天来。李培说，郭静的声音比电视台主持人还好听。郭静不懂球，只能拿着报纸念。

老板告诉郭静，一定要黏住这个人，你没事多看看足球的报道。郭静也用心，竟然背下了世界杯三十二个参赛国家的名字。齐达内、卡卡、加图索等明星，她是如数家珍。

郭静每天看足球报纸和足球杂志。她这抄一段，那看一段，晚上讲给李培听。就这样生生地将一个感情热线搞成了足球专线。

老板给郭静想了个增收的办法。他说这李培已经上钩了，你可以暂时搁下他。老板说你趁他这热恋的劲，去发展新的客户。

老板的话有道理。不然世界杯一结束，他不再打电话了，得有新客户续上时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要不然到时候业绩很难看。

郭静那段时间常说，李培我累了，想眯一会儿，你别挂电话。李培总是说，我不挂电话，你睡完咱们再说。这个当口，郭静就开始接别的男人的电话。这一下就挣两份钱。

郭静心里不安，觉得这样太损了。人家在那边花着钱等着你，你不但没睡觉，还去接别的男人电话。但是看同事都这样干，她也变得心安理得。

这就是吃着碗里的，还扒拉着锅里的。老板说，别耍小孩子脾气，能挣钱就是本事。

有个大姐更狠，她一次聊四个人。她给A男人说我去贴个面膜；给B男人说我去洗个澡；给C男人说我去换件衣服。这三个男人都不挂电话，她接着跟第四个男人打电话。

李培拿出来的是哄女朋友的精神。如果放到现在，郭静是主播，李培肯定是倾家荡产地打赏。这郭静的声音里仿佛有钳子，勾得李培魂不守舍的。

世界杯过后，李培没有跑。他开始跟郭静谈起了“恋爱”。说是恋爱，就是虚拟世界里的恩爱。郭静是逢场作戏，李培是一往而深。

李培说他是大学生，郭静不信。李培把身份证号、学籍号说给她。对于聊天，公司有规定，客人不说的，话务员不要打听。

李培在一家保险公司卖理财。白天打了一天电话，晚上还要跟郭静聊到半夜。李培公司的话费都是后付费，所以开始也没谁发现这个事情。

有时候郭静不愿意接他电话。你想一分钟一块两毛钱，天天这么打，最后得捅多大一个窟窿。李培一个月给公司贡献大好几千元的话费。

时间久了，她又觉得哪天李培不打电话，心里就很空虚。郭静有时候也想，要是现实中真有这么一个人对自己这么好，她何必对着一根电话线缠绵悱恻。

她也是无奈，她辍学出来，自谋生路，和同村的一个姑娘先去电子厂。那个厂长色眯眯不怀好意。她又去饭店当服务员，后厨打破了老板的头，店里关门，她一分钱没拿到。

像李培这样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外人里还是第一个。这虚拟的感情就像火树银花，一到夜里，噼里啪啦乱响。

郭静知道，像这种打电话的客户，一般打上一两个月就不再打了。话费太高，谁也承受不了。

有些人明知道话费高，奈何电话那头有二八佳人，柔情蜜语。小灵通手机是后付费的，很多套餐有陷阱。一时欢愉。等到巨额话费单送到眼前，这些男人才大梦初醒。

  

那段时间，李培已经成公司的头号时间大户。郭静当了两个月的优秀员工。三个月后，郭静再也接不到李培的电话。

时间长了郭静撑不住劲了。老板禁止话务员主动联系客户，怕他们一来二去，私聊起来，把公司活截胡了。也有个别联系的。但是谈恋爱的没有。

她鼓起勇气拨通了李培公司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问郭静是谁。郭静说是他的一个朋友。

“女朋友吗？”

“不是，是普通朋友。”郭静随后补充说，“李培没来上班吗最近？”

“上班，让老板打断了肋骨！”

“因为什么啊？”

“你到底是谁啊，问这么多？”

还没等郭静说话，对方已经开始骂起来了。

“那臭女人可把小李害惨了，小李这段时间电话费花了一万多块钱。现在住院了，他家里又没钱，老板还要起诉他呢。”

“你说说那些什么王八蛋情感热线，是他妈的吸血鬼吧。”

“那个话务员还说给他谈恋爱，都是为了骗他的钱。”

嘟嘟嘟。郭静挂了电话。她再也不愿意听下去了。

仿佛一盆凉水泼在头上，郭静浑身发冷。郭静请了一天假，那是她上班之后第一次请假。她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李培，但是又觉得不现实。

她想到李培下场这么惨，又想到她们拿工资时候心满意足，心里五味杂陈。

她单位那些话务员同事，除了几个年轻点的，大部分都是“老弱病残”。这些女人中，好几个都快四十了，还整天嗲嗲地装清纯。

生意最好的同事竟然是那个胖胖的满脸黄褐斑的女人。说来也稀奇，长得最丑的人，说话声音往往最好听，温柔缠绵，让无数男人误以为进入温柔乡里。

这些臭男人也活该。他们有钱，他们不打热线，现实中也整天瞎搞。但是像李培这样用情的人，没有。

她甚至有点责备他：“你说你打个电话玩玩，你认什么真啊。”想到这些，她开始厌恶这份工作。再听到自己打电话，她心里就像犯了胃病一样往外涌出酸水。

在第三个月拿到工资和押金之后，郭静就辞职了。她去商场找了个导购员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是心里很踏实。

她不想在自己妙龄芳华的时候，活在虚伪的空壳里。她不能让那根细细的电话线勒紧自己的脖子，陷入一种好逸恶劳的境遇。她不想再出卖自己的良心。

李培在现实中找到郭静，那是大半年之后的一个傍晚。

李培伤好了。他开始打电话找郭静。知道郭静离职后，大为着急。他挨个问那些话务员，没有人愿意告诉他郭静的联系方式。大家都以为他要报复郭静。

郭静的师父告诉他，郭静走了之后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李培告诉郭静师父，自己不是恨郭静，而是感谢她。他能从之前那段泥淖中走出来，就是因为郭静有耐心。

那时候，他大学谈了四年的女朋友跟他分手，领着新男友出现在他面前。他情绪低沉，充满绝望。现在好多了，他已经在另外一家公司好好上班了。他上了半年班，还上之前公司欠的话费。

他只是想见见郭静，没有别的意思。他说自己是个大学生，还是个本科。

郭静的师父说，郭静在实验二小东边小区住。具体哪栋楼，哪个单元，她也不知道。

李培就开始在这个路口等着她。他手里有一张郭静模糊的照片。他天天坐在肯德基门口等。有一天下雨，一个女孩跑进来，她撑着一把商场的伞。

这个女孩要了一点吃的。他听声音，像是郭静。郭静吓了一大跳，看着他长得还行，说话也正常，两个人就聊了一会儿。

郭静走的时候，他说他不恨郭静。如果不是郭静整天陪着他，他可能早就想不开了。

他希望郭静能做他的女朋友，郭静没有同意，但是两个人一直在联系。

郭静对他看法改变，是他们一起去看球。刚到球场，郭静觉得这是一群疯子。不过她看着李培大喊大叫很开心。

时间长了，李培常带着她看球。她心里有什么烦闷的事情，一喊也就痛快了。

两个人相处，郭静发现李培爱运动，足球、篮球都擅长，而且身边还有几个不错的朋友，不像当初打电话时候那个病恹恹的李培。李培工作也认真，干事还有点狠劲。

李培也发现郭静不像当话务员那时柔情蜜意。她脾气大，说不准为什么事情就发一顿火。她常常去逛街，爱捯饬，干什么事情比较认真，有点洁癖，跟平常女孩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长了，两个人走到了一起。结婚时候，李培写了一段话：“在那些月色迷蒙的夜晚，我们曾经走在泥沙俱下沉渣泛起的人生暗河之中。庆幸我们都从河底走出来，走到了阳光下。”